女人的唇有些干裂,绿绮拿起一杯水,用棉棒蘸了蘸,涂在女人苍白的唇上。然后,轻轻放下瓷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细微声响。
温柔的动作,却让魏小虎觉得连气都无法透,有些焦躁地点了一支烟,深深吸入,缓缓吐出。
“所有人,都以为那一次是我故意的,连徐俯都那么以为。没有人知道,我只是饿得头晕,其实知不知道又怎么样?一百二十元和留学维也纳三年,我会选择哪个?生活就是一场卖春,出卖与得到。当人穷得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时,是找不出什么自尊和骄傲的。我和他的关系维持了五个月,然后我额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足够我在负担这份昂贵的医药费同时,衣食无忧。”
“为什么?”毫无起伏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一点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仿佛是毒流入肺腑,蚀心腐骨。魏小虎手指一阵抽搐,只得用力握拳,不让人看出自己在发抖。
深深看着绿绮,看了很久,忽然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刚才在办公室里说,我拿到了U盘也没有用处。你错了,我拿到它们会有很大的用处。”绿绮此时才转头看向他,神色自若,还是如常一般冷淡的样子,却一瞬间又笑了起来,似是满心的笑意都往外溢,“有了它们,我可以只靠自己活着,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可是我偏偏遇到了你。我梦想我们两个加上它们,会幸福快乐地生活。”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一阵好笑,现在的他,大抵只是想知道密码吧。
“然而你不肯,也不能。恋爱的女人,都是傻女人,并且是我欠你,是我舍弃你的代价。我会帮你偷到密码……”
一时一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算计了去。胸口一痛,她还是骄傲地淡淡地无所谓地笑。
小虎,小虎……
明知道这样呼唤不会有什么作用,但还是在心里这样叫着,手指死死攥紧。
“可是,今时今日,没有了徐俯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若他倒了,我……我也不能再照顾她了。所以……”
她的手指陡地抓住他,冰得他一抖。
“所以?”
手从魏小虎的手上放开,慢慢地放开。十指松开的时候,细微的触觉徘徊在手指上面,刀割似的痛楚,他竟然产生了一种绿绮已经没有了再能够抓住些什么东西的错觉。
这让他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点点灿灿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蹲在雕塑喷泉旁,驼色的百褶裙铺洒到了地上,散发一种孤寂。
“让她和我都解脱吧!”
她转过身昏暗的眸子沉下去,睫毛压下一层浅淡的阴影。极轻地露出一丝笑容,淡淡地,静静地,带着细微的哀伤。
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俯下身,贴近那个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女人,双手像触摸一种易碎的瓷器,在女人的面容上抚过,十指从额头,下滑至一对眉,摸过那仿佛永远不会睁开的眼睛,滑过鼻梁,勾画出一道轻柔的轮廓。
最后,悄然无声地把手覆盖住呼吸管的连接处。
“你做什么?!你这是在杀人!”魏小虎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抓住了她,把她扳倒自己的面前,摇晃着她喝道:“她是你母亲!”
刺痛从被抓紧的肩膀传来,却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只是极寒,极痛。
“我说过,她是一个愚蠢而又麻烦的女人,她毁了我这一生,她对我说,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活下去,可是偏偏是她让我必须卑躬屈膝!”
她忽地扬起苍白的面容,仿佛盲人一般,眼睛里纷乱麻醉的空洞汩汩地迸发出来,微弱地笑着,“这样靠出卖自己出卖别人生活,是不会幸福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他们在这么说的时候,却从来不会低头看看被生活遗弃,被人踩在脚下的人。我不想看人脸色活下去,可是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职责,所以,为必须让自己解脱……这是最好的办法……
“每次看到她,我就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以屈辱的姿态委身一个男人,仅仅是为了钱,仅仅是为了钱而已。每次每次……在对着她,在她面前,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会幸福。生下来没有一件是好事,我从来没有求她生下过我,为什么我要出生,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所以只要她消失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这样即使徐俯倒了,我们也能像普通情侣那样过着柯达广告里那样的生活了,对吧?”
魏小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因而感到刺痛。
她低低地笑着,细微的颤动都毫不掩饰地传递到手上。而她压抑在笑容下的东西,让他呼吸维艰。
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没有一个人,仅仅是一个身影,仅仅是一个身影,就有这样的孤独。
那时,他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单纯地爱着她,她也是……
像是从一个冗长无由的梦境中醒来,梦里她回眸一笑,重重叠叠的都是浅淡的、不着痕迹的快乐。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她的手段,但却是最真实残忍的手段,他无法拒绝。恨意恍如毒,春笋般冒出,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心。
于是,他点头。
“我知道了,绿绮,我知道了……”
只能,落荒而逃。
绿绮眯起眼睛看着门,慢慢微笑了起来。
“谢谢你的帮忙呢,妈妈。”
躺在病床上女人依旧容颜安详,带着浅淡恬静的笑容。
回到了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悄悄上了楼,卧室的门是紧闭的,绿绮却忽然有种预感,动作顿了顿,轻轻推开门。
窗扇紧闭,阳光在玻璃窗上流淌,形成无比优美的图案,还透着一股特殊的凉意。
徐俯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听见她的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道:“去哪里了?他们说你去找过我。”
缓缓走到他身边,徐俯向后一仰,抬头看着她,神色平静。
“我……”
光线从敞开的窗口投射进来,徐俯的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清清楚楚,笑意从他细长的眼角泛出来。
但绿绮却一下子冷到了心底。
徐俯在微笑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他的眼深邃得让她看不透,越看不透越心惊。冷汗一点点渗到掌心中,思量了又思量方才道:“你知道魏小虎是警察吗?”
眉宇间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徐俯两手交叉着胸前,似乎在欣赏着什么,脸上甚至是一副兴趣盎然的表情。
“怎么了?”
他的瞳仁因为聚光而收缩,仿佛是蔓延的黑色像毒药一样麻痹了她……
到底安排了怎样的毒计,这一场狩猎,他和她各有几分胜算?
他根本无须这样漫不经心地欣赏她的胆战心惊。因为在他面前她除了低眉顺目,若无其事,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路已经一步一步他铺好,除却前行,他们都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她不能输,也不可以输。
所以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再杀死他,她还是可以赢。
所以她缓缓地笑了,“那就是知道了。”
“把一只野性未驯的老虎养在身边,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是吗?”至高无上的,尊贵的,自私的,残忍的口吻。
狗也好,虎也好。
在他的眼中都是草芥罢了。
徐俯在她耳边说话,两人的距离一时极近,近得两双眼第一次不及防备地望入对方,刹那间直达内心。
“你要做什么?”
不祥的预感自绿绮心头涌出,他的眼太冰冷太决绝,几乎没有一丝光亮。
“没什么。”
极其自然的吻,甚至心跳都没有加快。
唇与唇相接,说不清是谁在施与谁在承受,这一刻,他们仿佛一体。
亲吻对方就是亲吻自己。
魏小虎的动作很快,绿绮也在小心翼翼地进行。这是一场游戏,生死之间的游戏。然而正当这个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却传来徐俯的徐亚父亲去世的消息。
据电视上报道,徐亚去世得很突然,心脏病突发,永远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而徐俯并没有参加任何一个悼念他父亲的仪式,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悲伤的端倪。
连整整一个月和他在一起的绿绮,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直到某一夜。
还没有到天明的时候,窗外暗沉沉的一片。
绿绮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半神志沉在深深的梦里。
身旁是空的,书房的门是半掩着的,透出了些许光亮。
推开门,绿绮看见徐俯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窗帘被风吹得打在墙上“扑扑”作响,他一动不动。
那身影,竟有着说不出的孤单……
玻璃茶几上放着几个空掉的酒瓶和盛了大半杯酒的酒杯。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倒酒,喝干。
一直在喝酒。
风声、窗帘拍击声、瓶口与酒杯清脆的碰撞声。
直到他大慨承受不住酒精的浓烈,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痛苦地弓起,手中的东西也拿不稳地掉到了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去拾起,可是咳嗽让他的动作都带着颤抖。
于是,她走过去弯身拾起,只是一个银质的陈旧怀表,但是表盖的内侧镶嵌了一张徐亚的照片。
一抬头就看见徐俯,黑发凌乱,赤脚蜷缩着,只穿着白色宽大的睡袍,左手拿着酒杯。
接过怀表,眼睛里有醉意,却很清醒地清清浅浅笑道:“你怎么在这?”
那几个清晰异常的字眼一个个跳入她的思维,绿绮猛地一震,低下头,一语不发,手指蜷起来,僵成难以挽回的冰冷。寒意直入心底,泛成冰凉的笑意。
“我不知道……”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次倒酒时他仿佛是醉了,手一个不稳,酒瓶砸在乌木地板上,“哐”地碎了。
“怎么,想趁机可怜我?”
他仰起头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面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不需要什么可怜,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死的人就是我,可惜……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上……”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徐俯重复道,低低的喝过酒的喑哑声音,分不清声音中的痛苦来自酒精或是人心。
酒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也溅洒了她一身。怔怔地看着身上的酒渍,好像从来没看过一样,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目光一转,望见徐俯的眼也正看着自己。
绿绮没有避开。沉默的空气里,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专注又深刻,像是要看破对方的一切伪装,看出那埋藏深处的真心。
“他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死了……那个男人……”
声音里隐藏了多少激烈的情绪以及指责他的、怨怼他的,那种叫做伤心的强烈感情……
她说不出辩解的话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安慰,只是在此时不安着……
僵硬地站在那里,然后她僵硬迈动脚步,不是走向他而是走向窗边的立式钢琴。
似乎自从她住进了这里,他就在书房添了一架钢琴,只是她从来没有弹过,今天是第一次。
那是轻柔的,温和的,小心翼翼的爱情,通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寂静的室内泛过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延伸。
不断吹入的风中,窗外那一片浓黑的、深不见底的夜晚,仿佛要吞噬人心,仿佛要淹没一切。
这样黑暗的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绿绮只是望着,黑眸倒映出一片夜色。遥远又茫茫的目光在不可捉摸的黑暗中摸索着。
而徐俯起身靠在钢琴边,手上拿这一杯酒,所有的表情隐没在烈烈的夜风中,头发散得张牙舞爪。
尾音结束在一个很轻的拥抱中,他的手臂缓缓地收拢,靠紧,环抱,像是怕破坏了什么一样。
他们靠得如此之近,他的鼻尖抵在她的后背,绿绮似乎感觉到有些冷,带着层淡淡的潮意。
然后他的醉意似乎越加严重,脚下一个趔趄滑坐在了她的脚下。绿绮不由自主地伸手扶去,他却狠狠地推开她。
“走开,我说过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
她没有动,因为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腿,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着酒劲,力道也大得出奇。脸亦埋在她的腿上,隐隐的只能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有晶光在闪动……
“什么曲子?”
“柴可夫斯基《悲怆》,第二乐章……爱情……”
爱情……一瞬间里,她心中起了一阵强烈的颤栗,是因为这个字眼,还是在害怕、害怕什么……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她自己也不知道。
维持这个姿势,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
绿绮的手还是轻轻地抱住了他,轻轻的不着痕迹的。
她的神色极为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历经挣扎的平静,仿佛抉择过后的平静。
是的,其实早就明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梦里是雪落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