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
那一夜,薛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是战败也不曾让他感受到的震撼,犹如天地之间一夕颠倒过来,太阳变成月亮,月亮成为星子,星子落入银河,无影无踪……
活到现在,他所有的“以为”和“认为”完全被、打、破。以至在其后的岁月里,将稚儿抱坐膝头赏月时,他常常感叹的一句是“识人不清,是为父此生最大的败笔”。
这世间,亲眼所见就是真吗?就算亲眼所见又如何,有什么值得相信?
女子?女子?女子啊……
公孙太一,那个公孙太一?
那个从来不把旁人放在心上,高兴时装模作样逗玩一阵,不高兴时理也不理,转身走得无影无踪的人?那个油腔滑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暗猜究竟是真心还是虚应的人?他……不,应该是“她”。
他,竟然被她骗了五年。
五年啊,她活得逍遥,活得自在,活得如鱼得水。
是否在每一个低头的瞬间,她就以玩笑的心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官员,看着那些养尊处优的宫女,看着那些以为她胆小懦弱的宿卫?
是否每每问他当真喜欢男人时,她在心底偷讽?
是否当他傻傻肯定时,她在心底嘲笑?
是否……吻他时,他的挣扎在她眼中是极好的笑料?
活到二十七岁,直到此时,薛石终于开始反省,油嘴滑舌究竟是对是错,装腔作势到底是好是坏?而倾心这样一个女子,他,是幸,抑或不幸?
战败?算什么!
远封?算什么!
软棉棉的汉人,算什么!
算什么算什么?这些统统不算什么,只有她……
细细想来,有些怨慕。
既怨她,却又思慕于她。他真是病得不轻。不,他是不幸……
“什么不幸?你到底要抱到什么时候?”俏公子鼓起双颊,伸起食指用力戳向男人的腰。
俏公子……没错,被薛石抱在怀里的,仍是男儿装扮的公孙太一。
两天前那一夜,被他用腰带勾住脚踝擒下,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他脸色发白,打击甚重。这两天,他呆坐书房,称病没去官衙,惊得那些官员纷纷重礼探病。她嘛,自是忙着向赵老板解释“兵围三雪堂”的误会。
开玩笑,赵老头三代藏书,绝对有宝贝可挖,她不能错过。
终于,凭她公孙太一三寸不烂之舌,夸得赵老头笑眯眯,不但没辞退她,反而升她做书楼小管事……她当然不会狂妄自傲,好歹,她是住在王府的客人,赵老头肯定看了薛石的脸面。
今日刚回来,便被他一把抱进书房,禄山之爪在她脸上不知摸了多少遍。
知道她是女儿身很不幸吗?瞧她这眉、这眼、这鼻这嘴这下巴,哪一点不像女人,啊?
“为何我没发现……”盯着细滑如水的肌肤,刚毅的脸上全是迷茫。
【发现什么?再摸,你再摸?太一我手劲不大,踹你一脚也会痛上好几天,哼!】
“竟然没发现……”长有粗茧的五指在光滑如玉的秀颈徘徊。
这么秀气的一张脸,他怎会以为是男子?这么光滑的肌肤,他怎会以为是男子?这么……细润的皓颈,没有喉结,他怎会以为是男子?
男子如她,他不曾有迟疑,既为女子,他当然更不会放手。
突然,他想到一个问题,“太一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你呢?”
“二十七。”
相对无言。
未语先一笑,她清咳,“你想说什么,王爷?”
“……我也到该娶妻的年纪了。”
“嗯。”
“我缺个王妃。”
“嗯。”
“太一……”
眼飞斜,她突叫:“咦,这画……好眼熟。”
什么画?情意绵绵的男人顿住意图不良的唇,转头,“……是施弄墨送的。他……怎会欠你爹人情?”他忆起她无意间提过。
“神景八幽……”念着画上腾如蛟龙的四个字,公孙太一眯眼,不答他的问题,反倒细细看起画来。
远山叠翠,苍烟茫茫。在天地同宽的画卷里,近在咫尺的是一棵古树,此树斜斜生于湖水边,树下点缀黄鹂三两只。“神景八幽”四字提在山水之中,近看,在“八”字左撇的尾部隐隐露出半只盘旋的苍鹰。许是信手提字,将那鹰身覆盖掉。
见她专注于画,他也大方,“你喜欢这画?送你。”
“不敢不敢!”虚应一句,察到腰间的手一紧,她回神,见到一张不满的脸。
“你爱装模作样我不反对,对别人可以,对我不行。”
“……好,好!”她点头称是,并不驳嘴,粉唇抿了抿,转问道:“施弄墨送你很多兵书,是吧?”
“对。”
“远封杭州,你空闲的日子越来越多,是吧?”
“……”
“别气别气,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继续研究兵书兵器战阵。这么大的王府,不比……嗯,不比兵部差。”挤挤眼,她怂恿。
“你的意思……”怔过之后,他摇头哂笑,再由哂然转为大笑。
这是她关心人的方式吗?这提议可圈可点,并无不可,但在此之前,她尚有一个问题未回答他——“太一,我缺个王妃。”
“……”
悠悠苍天,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问题上来?
自进入九月以来,康王府内时常传出惨叫声。
投帖拜访王爷的官员越来越少,就算逢节送礼,差仆们多半也是将礼盒放在门槛边上,绝不多踏入一步。
一步错,步步错,他们的小命就玩完了。尽管王府蔡管家的笑脸很和蔼,很亲切,他们也绝对不会上当。
据闻,一个月前,知府大人的管家前来送礼,蔡管家说——“呀,卫管家,快请进,快请进。”结果,卫管家是被家仆抬着回去的。
又据闻,二十天前,新到任的何大人拜见王爷,蔡管家说——“哎,何大人,王爷不在,我也不能失了礼数啊,请!快请!”结果,何大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今天,也不知哪家富贾的家仆,放下礼盒拔腿就跑,让蔡巧成为乌木门边的一尊门神。
“门神”的手还未收回,肩头被人一拍,一名黑衣男子从他身后侧出脑袋,阵阵冷气吹在他脖子上。
“你……你找谁?”
“奉王爷之命,送信给小王爷!”黑衣男子的音调带着北调。
“小王爷?”蔡巧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喜道,“这位英雄大都来的吧,一路辛苦了,快请快请。王爷与一公子出去了,小的这就去寻。”
知道公孙太一是女子,但她不让改称呼,他们当然没胆违抗未来王妃的命令。招来一位家仆引男子入内,蔡巧拔腿往城东跑去。他记得王爷陪一公子买画纸去了……
实际上,在城西的某条水果街内,男子打扮的公孙太一正抛玩着一颗苹果,薛石手中则提着一兜鲜果。
“怎样,左手还提得起吧?”
满街的汉人……默默看她一眼,他点头,并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王爷,开心点,我做杂役的那点微薄银两,现在全在你手里提着。如何,有没有觉得重于泰山。”
默默,他无语。
行过一间果铺,见有桃买,她笑了笑,走过去。薛石见了,正不解其意,却见她抛来一只桃儿,右手一晃,粉色尖尖的桃儿赫然在手。
付了钱钞,她走向一边的李子摊,同样买了一颗红李……在水果老板怪异的眼神下,薛石微赫地低下头。
真要买李子,也不必只买一个,加多一斤红李他还提得起。心头嘟哝,见她抛着李子向前走去,只能摇头跟上,顺便丢一记冷瞪给水果老板。敢瞪他,不想活了。
“太一……”
她突然回身,一道红影向他袭来。扬手接下,果然是她方才买的李子。
什么意思?瞪着右手的鲜桃红李,他无法摸头,当然也就不明所以。
皱眉之际,熟悉的油腔滑调飘过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我身无珠瑶玉佩,就用这李子代替,你,将就一下吧。”她笑得春风得意,说得好不在意。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是报答什么,只是,他的不疑不弃,他的全然信任,虽一度让她对镜咬牙,却也不无……心动。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她不含羞,是以,当她愿意引导他来分辨自己是男是女时,待他,已是不同了。
公孙家人只在对待自己最亲最密之人时,才会不同,如父母、如兄弟、如姐妹、如……夫妻。
虽说公孙家人之间的情意很淡,然而,这情虽淡,却也唯一。若真要有人相伴白头,她不介意是他,不介意是这颗夜空中最闪烁最亮眼的骄傲星子。
啊,公孙家训在她这一代应要加多几条,好比——要怀疑一切。
那天回府,王府里多出一位大都来的伤患。
因为昏迷不醒,也问不出他送的信到底塞在哪里。为此,蔡巧被沙沙不花狠狠骂了一顿。
门,未锁。
绵华马车停在康南王府外,挥开侍从意欲搀扶的手,车帘晃动,跳下一位器宇雄浑的男人。他年约半百,身形健壮。身着织金紫茸半袖绵袍,腰扣玉带,眼角有些鱼纹。
见门外无人看守,男人皱眉,缓步迈上台阶,挺直的身躯隐隐流露着傲气。
轻轻推开虚掩的乌木门……悄寂无人。
手臂用力一推,将厚重的大门推得大敞。皱眉摇头,他信步迈过门槛……
噗噗噗……面粉弹!
哗啦!一桶水。
咻!铁球呼啸而来,直逼男人腰腹。
男人沉气稳身,双掌向前一推,将铁球原路击回。
静……
片刻后,一道大笑从远远的院落中传来,隐隐是杂乱的脚步声。
“哈哈,这次是哪个笨蛋踩中陷阱,我要罚他打扫王府一个月。”人未至,狂傲的声音先一步传入男人耳中。
浓眉一抖,男人满脸通红。小兔崽子,被封得远,反倒越来越快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高壮身影迈出门槛,眉色倨傲睨向院中满身狼狈的半百男人。那身形……那气势……那怒瞪的一双火眼……
越来越眼熟……
“爹?”神容遽敛,薛石笑不出来了。
他身后,沙沙不花亦是眼珠凸瞪,“老……老王爷!”
院中,气得全身颤抖的半百男人,正是定北王——薛石之父。
“小兔崽子,你在杭州过得倒挺快活。”定北王抖落一地面粉,气冲冲拂袖向儿子走去。
薛石侧身让道:“爹说得是……”
话一出,定北王又是一阵咆哮:“小兔崽子,你反了你,说你快活,你还真敢承认……”
听清定北王的话,薛石一字不敢言。太一最爱虚应点头,日子一久,他也染了这个习惯。
定北王瞪一眼儿子,将自己重重“放”进檀木椅中。正要教训,门外传来一声讶呼:“咦,哪个笨蛋踩了这么明显的陷阱啊?”
眉毛抖,胡子抖,全身颤抖。定北王虎目一瞪,就见到一道蓝影身形轻巧地跃过前院,扑进他儿子怀中。他那小兔崽子竟然让也不让,托臂抱个满怀。
转眼再一瞪,定北王虎啸再起——
“小兔崽子,你……你你你……你居然给我抱个男人?”
将怀中公子放下地,薛石咧嘴一笑,只说一句:“爹,这是孩儿的王妃。”
身为人子,他并不想为难父亲,只是,脱脱里台家族的骄傲不容许他原谅自己笨了五年。看不看得出太一是女子,就看爹的眼力了。
王妃?定北王一怔,嘴角向上翘起,再一想不对劲,立即抿了唇,虎啸又起——
“小兔崽子,远封杭州,你不好好反省,竟然给我沉迷这种不三不四的……不三不四的……”
“男风。”
“对,竟然给我沉迷这种不三不四的男风……刚才谁说话?”定北王终于察觉到刚才的声音并非来自他的“小兔崽子”。
蓝袖一甩,手举起,“是……是小人啊,王爷!”配合地缩起肩,头几乎垂到地上去。
“你?”定北王眯眼,杀人的视线狠狠射向缩成一团的蓝衣公子,“你们这些汉人不思进取,成天游街闲玩,你、你居然敢勾引堂堂一个王爷,我……我要让你全家充军……”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蓝衣公子吓得几欲跪倒。
重重冷哼,定北王转看沙沙不花,“你,沙沙不花,我让你随薛石来杭州,你怎么伺候的?”
“属下该死。”
“王爷饶命!求王爷……放过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蓝衣公子继续呜咽。
定北王盯着簌簌发抖的人,惊觉不能在下人面前丢了王族的脸面,虎臂一甩,喝道:“滚!”
【呵呵呵,太一我,就等你这句话!】
低垂的脸上是一抹黠笑,蓝衣公子长长一拜,状似连滚带爬迈过门槛,出了前厅,身影一拐向后院跑去。
瞪着那抹蓝影消失,定北王收回视线,见众人神色怪异,满脸呆样,心头又是一阵不耐,“下去下去,全给我下去。”
“是。”沙沙不花先退下。
“小的告退。”家仆纷纷退出虎啸范围。
片刻,厅中只剩父子俩。
视线向着蓝影消失的方向,踌躇……
良久……良久良久之后,为人子者叹气,哭笑不得。
他脱脱里台一族的骄傲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