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石背月而立,容貌被疏乱的枝影掩得晦明晦暗,公孙太一向前小迈一步,努力眯眼看清他的容貌后,啪——怀中的书再次掉落在地。
“下……下官叩……叩……叩见薛大人。”
薛石心中冷哼,形立如山,而公孙太一心中所想,却是素日里从旁人处听得关于这位兵部尚书的传闻。
脱脱里台薛石,其父定北王,母怯烈氏,皇族之女。薛石自幼随父东征西讨,神勇无敌,深得世祖喜爱,当今皇上虽以文治国,武伐较少,仍然不掩其喜爱,命其坐镇兵部。
他相貌好,家世好,又是天生的武学奇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他为人骄傲,精骑善射,还有着非常严重的种族歧视。
“我讨厌软棉棉的汉人。”这是薛石的口头禅。
双腿习惯地轻微抖动,公孙太一低头静等他离开。垂头盯着脚尖半晌,却见一双兽皮黑靴走到自己脚尖一寸处,弯腰将他散落的书本一一拾起。
“薛……薛大人……”公孙太一低呼,赶紧弯腰同拾。
薛石无其他意思,只是突来了兴趣,想吓一吓此人。不知为何,看到公孙太一的黑头顶,他就莫名其妙地心烦,就像见了死对头那张假得他很想一把铁蒺藜甩过去的笑脸。
找机会把此人引到兵部去逗逗!恶劣地想着,薛石口里却笑道:“公孙司辰……”
惊讶瞪圆的眼突然抬起,让他后半句“这么晚了还读书”硬生生咽在喉咙口。
银魅月色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他在笑?
伸手揉眼,薛石不知刚才看到的笑意是否真出现在公孙太一那双眼中,只知他像被火烫了般后跳一步,又垂下脑袋开始战兢:“多多多、多谢……多谢薛大人。”
盯着抖如秋风落叶般的身子,心头没来由地烦躁,将那抹心疑“公孙太一在笑”的思绪丢开,归为自己眼花。看了眼手中书籍,薛石懒得抬脚,只道:“《灵宪》,这是什么书?”
公孙太一小心答道:“这是东汉张衡所著,下官才疏学浅,今日被老师责骂,故借书急补。”
“哪儿借的?”随口问着,他漫不经心翻开一页,不觉得这种书能吸引他。他爱读的书只有一种——兵书。
“下官在奎章阁借出,明日正午要还回去。”
“今夜果有流星可赏?”
“下……下……下官……”
被他的结巴搅得耐心全无,将书扔还公孙太一,薛石挥袖,“行了行了,你走吧。”
“是,下官告退。”公孙太一让出廊道,等薛石先离开。
果然,薛石越过他,语有不耐:“真不知流星有何可赏,不过是一群烟花落地。”
擦身而过时,公孙太一抱紧怀中书册,小声说了句:“薛大人此言差矣。”
“哦?”薛石闻声停下步子,视线盯向公孙太一后背。这一盯,竟发现他的头发长及腰下,许是夜里,随意束成一把垂在脑后,发尾丝丝缕缕飘起……恍恍然一刹,他收回心神,移开视线,问道:“说我此言差矣,那不知你有何高见?”
“流星乃天之奇景,能观之乃人之所幸,烟花虽美,却不及众星划过天空的那抹神采。”吸口气,公孙太一再道,“历朝以来,史官记得的流星记录不多……”
“哪些朝有记?”薛石突然插来一句,人,重新站定在他面前。
公孙太一似此刻才想到自己面对何人,当下瘦弱的身子又是一抖,微微退一步,“唐开元二年五月有记,有星西北流,如瓮如斗,天星尽摇,至曙乃止。”
“还有呢?”
“《宋书天文志》亦有记,大明五年三月,有流星数千万。”
“明日,我朝史官就会记:大德二年四月十五夜,有流星现天际,皇上及众朝官望星而观,欢宴彻夜。”嗓音中夹了傲慢,薛石拂袖,冷冷道:“天天看这些没用的东西,也只有汉人书生才会做。笙歌艳舞……”
他突然停了话,觉得逗这人没意思起来。顿时意兴索然,不由挥袖示意他离开。
公孙太一见他挥袖,如释重负,再也顾不得“此言差矣”,躬身道一句“下官告退”,脚下生风,穿过廊柱向寝舍跑去。
盯着身影在拐角消失,薛石身后响起一道戏滑之音:“咦,薛石?你今晚会来可真是稀奇啊,我以为你又在王府读兵书推演阵法呢。”
“我也可以在兵部设置暗器。”没好气应一句,薛石的视线被地面一块褚蓝方形物吸引。弯腰拾起,果然是那什么衡的《灵宪》第八册。
“方才那人是公孙小哥吧,这可是他掉落的书?啊,我给他送去。”抽过薛石手中的书,耶律德举步沿着公孙太一的路子而去。
瞪着玄青背影,薛石冷哼:“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脚步,却也跟了上去。
“哟哟哟,你天天早朝进月华门之前,眼神可全飘在司漏台上,我好奇有什么兵书阵法之外的东西能引你注意,也跟着你看那司漏台,所以,公孙小哥我是很熟的。”耶律德口中戏谑,脚步却越来越快。
当朝举荐的官员甚多,公孙太一进宫任司辰一职,行为举止并不引人注目,若不是有心打听,还不知他竟拜在郭守敬门下做学生。郭守敬可是个很厉害的老头子呢,他编制的新历法《授时历》朝野闻名,皇上对郭氏礼敬有加,就连他们那些高高在上当王爷的爹,见了一头白发的郭氏也恭敬问好,他们这些小辈当然更要恭敬了。
“啊,公孙小哥跑得挺快。”轻讶,耶律德突然刹了身形,害薛石收不住脚直接撞上他的背。
眉心霎凝,薛石顺着友人的视线看去。
月下,那抹凌空翻飞、衣袂飘然如仙的男子,正摘了廊道边生于三丈高枝的一簇白花,轻拈花枝,黑发悬空乱舞,眉目含笑着飘然而落。
“嘻嘻!”不知有人隐在阴影处,将那簇粉白玉瓣放在鼻下嗅嗅,勾唇一笑,摘花之人抱起随手搁在栏杆上的书,欢喜离去。
一朵乌云飘过……两人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
薛石慢慢踱到开满白花的树下,“他是什么人?”
“公孙太一。”耶律德呆呆尾随。
昂首,以目为尺,薛石突转向友人,“喂,你能摘到树顶的花枝吗?”
“大概……”耶律德迎着月光眯眼,“用箭射下来就没问题。你呢?”
薛石并不多言,直接以行动印证。
俊鹞般的身影踏枝而上,摘下一枝后跳落,脸色——怪异。
同样的,耶律德也脸色怪异,盯他良久后才吐一句:“不……不够美。”公孙太一轻飘飘落地,可不是他这种“铛”的一声像称砣砸下来啊。
哼!将花枝丢给他,薛石抿唇沉思。
这人明明有着厉害的身手,却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若不是心怀不轨,便是隐于宫中趁机滋事。莫怪他见人总是缩肩低头,必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的样貌。文弱书生多狡诈,此话果然不假。
《司马法》有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现在天下少事,皇上重文修德,邻国与大元重修旧好,遣使往来,但身为武将王相之后,他薛石又怎会安于歌舞升平。实际上,天天在兵部对着邮驿屯牧、鹰隼运粮等文书之事,他闷都快闷死,除了习武演阵,只能拿兵部当战略之地,设些机关先娱己后娱人。
将不可忘战,忘战必败。大元定国已久,西北面,钦察、伊利、窝阔台、察合台四大汗国宗王各拥封地,表面上平静无波,私底下有没有纠党叛乱不得而知。东南是汉人久居之所,暗图谋反之徒比比皆是。
很好,这公孙太一什么来头,包藏怎样的祸心,倒不妨让他探一探。
薛石知道,只要看到软棉棉无力的书生男子,心头的厌恶感只增无减。这种厌恶感自儿时便有,却不知从何而来。他曾多次对月缅怀,结论只有一个——这是脱脱里台一族的骄傲,是一种深深浸入血液骨髓,根深蒂固得将会被他带到棺材里去的旷才之傲。
对此,他也很骄傲地将此观念继续蒂固下去。偶尔,他亦小有感慨——为何如此骄傲呢,除了给皇上五分面子,给自家爹娘四分尊敬,剩下那一分,他自认这朝堂上能受的,便只有首平章施弄墨。
缘何?
因为他那美誉为“蒙古第一角抵士”的爹,两年前活生生败在施弄墨手下。当时宫中角抵比赛,施弄墨一只手抵下爹冲上前的劲力,一勾脚一翻拳,轻轻松松将他爹给摔趴在台上。赛后,施弄墨没居功自傲,却对爹礼敬有加,他爹的一颗心就这么彻底倒戈,在朝中俨然成了施氏一派。那时的他,结结实实吃了不少“失宠”的醋。
一直对施弄墨没什么好脸色,直到施弄墨生辰那一日,他尊父之命送贺礼,在施府书房发现梦寐以求的失传兵书……世无定事,施弄墨大方抽了五六本送他,说若他喜欢,以后收集时会多备一份送他。
从此,无论朝堂上下,他多多少少都会给施弄墨几分薄面。留意公孙太一近一年时间,也是因施弄墨当时奇怪的态度。
“公孙太一……”
云层被风吹散,月华投照出一张意兴盎然的脸。他们以后相见的机会多了……
敌入我心,当不动声色。
远远……
闻着花香的俊弱男子脚下突然踉跄,书本又掉落一地。
“奇怪?”搔着脑袋,他不明白自己怎会无缘无故腿软。
没多细想,拾起书本后抬头,天际,一道异于月华的银光划过,顷刻,流星如雨。
窥得四下无人,脚尖轻轻点地,轻巧的身子翻上殿顶,直接躺下。
仰天观星,星落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