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一向如此。”镜中妖颜徐徐绽笑。
她逗留开封,本就为了这件事。
当今皇上没什么兄弟,尽管叔辈的王爷很多,但死的死,无后的无后,那些封国封地基本上都除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康王朱厚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有封地,就要管理,偏偏康王与当朝权臣政见不合,中央要增赋充盈国库,地方却因河患蝗灾上书减赋,两相矛盾,久而久之就积怨弥深。
康王一直想扳倒内阁首辅翟銮,但要扳翟銮,首先要卸他的左膀右臂,于是,康王首选翟銮的左膀,也就是右都御史熊浃。康王的算盘是:以晏如公子的死为导火索,引起凤天希的复仇和江湖动荡,事情大了,再上书皇帝,差右都御史熊浃平之,但熊浃一定“平之未果,办事不力”,结果自然“入锦衣卫狱”。
扳倒熊浃,翟銮就残了一臂。
算盘再精,总有遗漏。这遗漏就是翟銮身边的少詹事——方腓白。方大人不能眼看着康王扳倒熊浃而没有行动,所以,只要戳破林晏如诈死的阴谋,后面的戏就唱不下去。但由什么人来戳破这层纸,需要谨慎斟酌:是找个官员以官场的身份来戳,还是借江湖中人的手戳?
如今的结果很明显:江湖人,江湖事!
方腓白何以热衷于戳破康王的阴谋?因为他是七破窟的人。
红如寿缘何与饮光窟主同坐一室?因为他也是七破窟的人。
在江湖各大门派安眼线、关注动向,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在天子眼底、朝廷之上织就如丝如网的关系,却要费些心思。为官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就算平庸,也要有平庸的过人之处——饮光部众要做的就是这种事。
所以,饮光窟主那“不外传的狂热”归根到底成了四个字——醉心权术。
“醉心权术者,通常都在权术之外。”红如寿犹记得自己踏足官场时,自家窟主的话。
她培养了一批官员,或考取或买官,旁支错节安在王侯将相权臣大臣身侧,宫内有,宫外有,十三行省官员也有,儒官有,武将有,不文不武也有。四通八达,牵一发而动全身。
官场上,自家部众所居之位未必是官越大越好,未必是权越大越佳。她的宗旨是:“莫座一二,居三便可。”
方腓白的位置是最佳印证。不突出,不埋没,不是特别重要,但缺少了也不行。
“虽卞和之欲献,我色犹深;虽隋侯之见求,我藏犹密。”红如寿笑着道出当年自己领悟其意之后的回答。
“你越来越有官仪了。”她不吝赞美。
“尚不及二哥。”红如寿谦虚。
她点头,知道这话的意思。红家六郎皆在朝为官,红如寿排名第四,字问之,部众们有时称他为红四郎或问之。
“夏侯伏南可有怀疑什么?”她转念慢问。
“属下只是施了一点点适当的压力。”
“阴射鱼中毒,夏侯伏南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查康王是迟早的事。”
“你不必理,让他们自己去撞。”
“是。”停了片刻,红如寿续道:“此事暂了,属下的爱妾也该消失了。”
“你想让我怎样消失?”
“就借谢绣为理由可好?”
“你自己处理吧。”她笑意加深,有放牛吃草的味道。红大人的“爱妾”引来“兰池夜盗”谢绣是她没料到的,不过助助兴搅搅场也不错。谢绣被她好好教训了一顿,现在也不知躲到哪个城镇。
“爱、妾?”门外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两人同时移目看去。门边站有两人,石勒站在后面,扶着门框脸色发青的只剩下澹台然。
她好心情地扬扬手中的折扇:“就是我。”
“你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他怒吼。
站在一旁的石勒用手塞住耳朵。
吼完就委屈,“你是我娘子耶!”听到红禽兽是饮光窟的人,他目瞪口呆;听到他们戳破康王的阴谋,他痴痴怔怔;不过,瞪啊呆啊痴啊怔啊都被“她是红禽兽的爱妾”这颗火雷炸得灰溜溜渣都不剩。他、愤怒、了。
她老神在在:“错。你应该说……你的眼神明媚而忧——伤——”花腔起,莲花指空中一抬,焚出烈火一片。
“……”他抖着嘴,悲怆难抑。
她挥挥扇子,红如寿立即以准备晚饭为借口,厨循,石勒同行。房内剩下他们两人。
她玩着扇子,若有所思。他满心委屈,憋憋闷闷,忍气吞声。
静了半晌,她偏眸:“你没想过回漆松山?”
“……想过。”他是真有想过的。
“留在开封是为了凤天虹?”
他抿唇盯着她手上的扇子,点点怒意聚集。她明知道不是还这么问……越想越纠结,干脆硬气不答。
“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离开书桌踱了几步,她并不意外他的视线火辣辣射过来,盯她的肚子。“烈焰神剑果然只有千炼乌金才能正常发挥。”她又踱了两步,喃喃自语,“友意一定喜欢。”
他听清了她的低语,不过,震惊的却是前面的话,“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没查过你师父?”妖目徐徐弯出月牙形状,“你曾在我面前演练过剑式,虽然没有加入内息,要查也不难。再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谁在江湖上以烈焰神剑成名,一目了然。”歇了一会,她又道:“注气于剑,锻剑之灵性,剑过处,草石焦枯,遇人,伤筋断骨。二十年前的江湖,烈焰神剑是一个人的成名绝学。如果没错,你的师父,本名应该叫容一本。”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三人堪称到达武学的颠峰之境——“武圣”时离忧,“武狂”谭今古,“武佐”容一本。
武佐,容一本!
注视他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轻笑:“你不知道你师父在江湖上的名号?”隐居深山,生活淡泊,想必也不会在徒弟面前提及几十年前的辉煌。
他乖乖摇头。
“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
“但这不是重点。你师父的名号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早已成为缅怀的历史,而你……”扇柄轻轻在他肩头一点,“英雄年少,男儿志在四方,又有一身绝学,放眼江湖,能与你打成平手的不足十人。我也希望……我儿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侠士。”她的手轻轻抚上肚子。
盯着她白皙如天鹅的一段皓颈,他眼中的怒火转为雄雄斗气:“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我儿不需要姑父。”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从他的表情看,她不得不有此一问。
他斟酌了一下,“你想让我扬名江湖?”
“如果你志不在此……”
“在此!在此!”
“那你准备如何扬名江湖?”
“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停顿一下,他又求证似的加上一句,“天天?”
“天天锄强扶弱?”她嗤笑,“只怕你熬不过一个月。”
“那……隔天一次?”他又盘算了一下。
扇掩红唇,她抿嘴一笑,“扬名江湖也是有窍门的。我以后告诉你。明天,我会起程回窟。”迎上他焦急的视线,她放下折扇,长睫半垂,“等我儿出世。”
“我、我陪你。”他心潮起伏。
“不,你要在我儿出世前,成为大英雄、大侠士。”
“可是……”
“你若想见我,想见未出世的孩子,随时可以。”她给出许诺。
他闻之惊喜,却又觉得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变幻莫测,心情一时大起大落,五味杂陈。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明天和我一起回窟。”她往外走,“晚饭应该差不多了,走吧。”
他愣了片刻,乍然醒神,快步跟上她。心里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此时能不能问、该不该问。两人绕过回廊,在她提裙下台阶时,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动作一停,偏头看来。清冷冷的眸子,似乎探究着什么。他刹时心怯,怕她不高兴自己的触碰,讪讪缩回手。不料缩到一半,无尘素手轻轻搭上他的臂腕。
他呼吸一凝,眼角微微泛红。
溪儿……
突然,就有了愿望。
只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让她的手能在他腕间多停留一段时间。哪怕愿望只是镜花水月,哪怕愿望只是烟锁重楼,这一刹那的温暖,都是未来烙印般侵血入骨的回忆。
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回忆……
孙子子等在饭厅外,远远见他们走来,立即迎上。他以为她会放开自己的手,饮光小侍女也做好了搀扶的准备。她挥挥折扇,手,仍然扶在他手腕上。
他掩不住笑意,就算得到饮光小侍女的白眼也无所谓。
饭厅内早已等了五人:红如寿、石勒,刑家兄弟、神羞。加上他们三人,一共七人。
圆桌一圈各自坐定,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红如寿为他安排睡房,计划休息一晚,明天和自家窟主一起回窟。他想到天厨策的工作,忐忑了半天,问她能不能离开一下,只去天厨策向掌柜交待交待,不然冒冒失失离开不太好。她勾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轻道:“行,快去快回。”
他才迈出门槛,突然转身走回来,站在她身边不动。
“怎么?”她不解。
“你……你不会又不见……”一个“又”字,承载了多少心酸。
她坐在靠椅上,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等你回来。”
他不太放心。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妖容渐渐沉冷。她会给他一点温柔,却绝不会宠纵。
他低头沉默,顿了半晌,憋出一句:“我、我不去了……”还是怕……
啪!她一掌拍向案几,青花瓶震了三震,衬着她显然恼怒的语气:“铁骨男儿,顶天立地,怎可言而无信!”
“小姐息怒!”陪坐一边的子子立即托起她的手,在她肩上抚了抚,顺便狠狠剜他一眼。
“我去我去,我马上去。”他胆战心惊地盯着她的肚子,就怕动了胎气。为了让她平心静气,说完他就往外跑,转眼没了影子。
房内,主侍二人盯着空荡荡的门框,片刻后,相视一笑。
天明,马车骨碌骨碌出了开封府。
沿着驿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不见开封府的城楼尖,马车停下。驾车的少年靠在车辙上,打个哈欠。片刻,后方传来马蹄声,三匹骏马,上面坐着刑家兄弟和澹台然。
刑家兄弟面无表情,澹台然的眉宇之间却有焦急之态,见到马车后,他偷偷吐了口气。刑家兄弟假装没看见他“偷偷的”吐气。自家窟主的祸害本色,自家人心知肚明,窟主对他目前还算手下留情,以后会怎样,他们也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