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甚嚣尘上,却因十月二十六日饮光窟主一句“到此为止,永无再续”,窟佛赛终于落下帷幕。
但是,很多人不习惯,或者说,不适应。开赌场的不适应,谈闲言的不适应,想浑水摸鱼的不适应,江湖阴谋论者更不适应,在他们以为,七破窟“永无再续”的后面应该还有其他意思。
倾情七战后,一场心思未达成的各门派败兴下山,疗伤的疗伤,修葺的修葺,郁闷的郁闷,各找主题发泄心情。猎尘教教主在七佛伽蓝小住两日,也告辞了。
“永无再续”之后是否真的还有其他意思?
饮光窟,大慈大悲楼——
“你说,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煮水的计冰代淡淡瞥向汇报近几日江湖动向的扶游部众。
扶游部众垂头微笑:“连属下这般愚蠢的人都不觉得‘永无再续’后面还有什么意思,实在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觉得‘永无再续’后面还有什么意思。”
分坐桌边的夜多、化地、厌世、扶游、须弥五窟窟主齐齐笑出声。
十一月,刚过立冬,山中草木凋零不及人间,叶片黄中带青,寒坠枝上,枯叶在夜间滑落,清晨推窗,放眼望去斑驳陆离,寂静无人知。
几位窟主相约到来,与诸家侍座议事之后,侍座们纷纷告辞,只留几位窟主闲下喝茶。
饮光窟主今日勾的脸是三块瓦,钴蓝揉面,眉额之上是对称的绿藻,眉心与左眼绘一朵红莲,右眼以整块墨色覆之,鼻两翼各绘两块不规则圆红。这张脸不对称,左重右轻,浓色破颜,乃《湘江会》中钟离春的脸,又号“无盐面”。
钟离春,无盐邑女,奇丑,奇才。
水没沸,翁昙突然叹口气。
“叹什么气?”闵友意单手支额,另一只手玩着摇摆僧。
翁昙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我在想,冰代每天要浪费多少时间在勾脸上。”
“浪费?”眼角光芒一动,饮光窟主只捕捉到这个词。
无忧无愁无知无觉的厌世窟主继续很认真地点头,“是有点浪费。”
“脸谱本是原始图腾,驱鬼迎神,祭天祀地。唐时,戴脸谱在面上,以歌以舞,称为‘代面’。现在,直接将脸谱画在脸上……”计冰代移步取来茶叶罐,“形必入戏,言必入媚。”
祝华流点头:“勾脸也需要高深的技巧,就像书法绘画,下笔力道均匀,渲染浓淡有致,毫勾处惜墨如金,破色处力在千钧。这样才能生动有神。”
翁昙想了想,抿唇:“还是浪费时间。”
计冰代瞥他一眼,“我拿剪刀绞你一株草药,不浪费时间。”
须弥窟主司空乱斩拿起她放在桌角的扇,弹开一看,却是白面素扇,当下将扇子扔给祝华流,“空的,写字去。”
祝华流拿了扇子走到内厅,自己点水,自己磨墨。
司空乱斩眼角一转,见身边的郦虚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安慰:“不要杞人忧天,你看冰代,她今天的脸是不是有‘浦烟迷处回莲步’的乐趣。”
郦虚语懒懒抬眸,“是,是像被莲花蹄子在脸上踩了一脚。”
计冰代嘴角一抽,瞧了司空乱斩一眼,“罗绮媚横波。”乱斩虽是戏语,那“浦烟迷处回莲步”却是回环句,反过来念,“步莲回处迷烟浦”,同样有意境。而她回的这句,反念亦是一样,“波横媚绮罗”。
司空乱斩又道:“细眉双拂翠。”——翠拂双眉细。
她笑对:“歌意任情多。”——多情任意歌。
闵友意将摇摆僧的小圆脑袋往桌上一按,“结束了。”
四位窟主向她看来,就连身在内厅的祝华流也抬起头。
“嗯,结束了。”水开了,她取来冷壶,将沸水注入其中,去其第一道滚气。茶是碧螺春,不能用沸水。她取三勺茶叶放入远山烟雨白骨瓷壶里,将冷壶的水注入三分,洗茶,随后再注入八分,扣盖心数五下,将第一泡茶水倒入茶海,续冲第二道,扣盖心数十下,将第二泡茶水也倒入茶海。两泡茶水均匀混合,她端起茶海,将色如翡翠的茶汤分入茶樽中。
茶樽也有讲究,白瓷烧就,瓷面绘着玲珑有致的风物。
闵友意取牡丹樽,郦虚语取醉蝶樽,翁昙取弥勒樽,司空乱斩取蓝莲樽,剩下白梅樽,留给提扇的祝华流。反观她,却是一只什么画都没有的空瓷樽。
“以后岂不是随我玩?”闵友意双眼晶亮。
“那要看你玩谁。”她嗅一缕茶香。
“就像——”
“诸如伽蓝老小古锥那一类,随意;涉及到生意、门派、官员的,斟酌。”
“也就是说,和以前没区别。”
“为什么要有区别?”
“……我大概知道了。”闵友意低头喝茶。
他们坐在大慈大悲楼二楼露台上,红泥小火炉上铜壶九分水,远点的地方是一面海龟背鲸绫花圆镜,眼光再调远,便是重重枝丫,染色黄叶。轻轻垂眼,可见楼下曲折回廊,亭角飞隐。
祝华流空手走出内厅,端起白梅樽,茶温正好。
回廊一角站着一名男子,怀抱小婴儿,正轻轻哄着。小婴儿一只手裹在小被子里,一只伸出来,睁着乌溜水滑的大眼睛,扯着男子的头发不依不饶。
“澹台……”闵友意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舒息轻叹:“真可怜。”
她冷笑:“谁让他骗我。”
倒霉失忆也就算了,恢复记忆后突然多出一个相公,还是既定事实的那种,原想教训他一顿回窟,从此两不相欠,却又被庸医告知“已有身孕”——杀了澹台然都不足以让她解气。
她计冰代是那么好骗的吗?
澹台然欠教训!
教训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棋子,一步步引诱,一盘盘设局,让他成为江湖新侠、人中龙凤,豪侠帽子一顶一顶压死他。等到水道渠成之机,利诱,威胁,将他推上左右为难的独木桥,让他跳左边不情愿,跳右边不可能,看他、痛苦、纠结、难堪,她就无比爽快。
——七破窟的千年祸害不是叫假。
无温的笑,破色的颜,让诸位窟主背脊隐隐发寒。
七破窟有很多上上下下都默认的规矩,就如:我尊的命令一定要完成,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厌世窟主的茶一定不能乱喝,无论闻起来多么香甜。
对于须弥窟主,七破窟一致认为:“说到破坏,乱斩居左,无人敢居右。”
对于饮光窟主,七破窟一致认为:“说到祸害,冰代居左,无人敢居右。”
有时候,扭曲到某种境界,他们自叹弗如……
祝华流突发奇想:“我们之中,最可能背叛我尊的会是谁?”
众人视线移向无盐面的女子。
“我?”她扬眉,却不见被怀疑的恼色。
“嗯。”翁昙第一个点头。
她浅笑:“为何是我?”
厌世窟主充分发挥他少思的特点,“因为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你。”
“……”
“……”
“庸医……”
“嗯?”
“你还真是……文德与武功并震,霜威共素风俱举。”
翁昙一时没理解她的话,却听郦虚语道:“她说庸医你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
祝华流莞尔,转问:“最不可能背叛我尊的,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嘴里很一致地蹦出一个人:“茶总管。”
这点无人反驳。
静了片刻,闵友意将话题再度引回到澹台然身上,“冰代,你要怎么处置他?”
视线移向廊下抱着婴儿走来走去的人,她笑而不语。
“不如……”闵友意撑住下巴,懒懒道:“你把他给我吧。”
“咦?”众窟主齐刷刷瞪过来。
闵友意脸皮一僵:“你们什么意思?”
众窟主齐道:“你什么意思?”
“老子是说他武功不错,收在夜多窟正好。”闵友意气瞪离自己最近的翁昙。
“收?”众窟主的耳朵自动略过一些词,主动捕捉关键词。
闵友意眼角一跳,闷喊:“老子不喜欢男人!”
祝华流意味深长地点头:“显而易见。”
郦虚语扶额:“友意,你不需要解释太多。”
翁昙接下句:“解释就是掩饰。”
司空乱斩唯恐天下不乱:“掩饰太多就是粉饰。”
计冰代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点缀——升平——”后面四字转为花腔。
“……”众窟主低头喝茶。
两杯水下肚,闵友意先行离开,祝华流随之,桐虽鸣接走了郦虚语,司空乱斩扯了翁昙一道走,很快,大慈大悲楼安静下来。
喧闹似乎被他们带走,宽阔的露台上只剩她一人。注视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她将樽中余下的茶水和壶中泡过的茶叶一起倒入水漏,取下重新沸腾的水,逐一清洗这些茶具。
这种小事,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做,反倒有一种沉涤的乐趣。
洗完,卷袖将茶具收入内厅,抬眸时,见华流摊在书桌上的折扇,她取过一看,扁了眼睛。一面用墨汁勾了几缕枝杆,嶙峋如爪,另一面……嶙峋如爪,几缕枝杆,就像前一面的复制。
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她取出勾脸的胭脂墨,拿细兔毫蘸满梅红,笔尖落在嶙峋如爪的枝杆上,却迟迟未点。
皓腕轻垂,轻抬,只觉得兴味不浓,索性放下细兔毫,将折扇重新摊回去。
取了终老烟波扇,提裙下楼,短暂沉涤的脑子又开始浮白飘红。
饮光窟的职能重心是官场,穿针引线布置了这么多年,七破窟在官场上的暗力已独当一面。要她以为,江湖比官场简单,虽然也有勾心斗角,却是小儿行为,贻笑大方。
因为诞子,今年在官场的计划有所推迟,但她却不觉得心急。
孩子的出生,减去让她痛了两个时辰的难受,剩下的就是新奇和兴奋。至于孩儿的爹……在回廊处站定,四下看看,不见刚才逗婴儿的人,她往前走了一段,下台阶,绕院墙,看到他靠在树边的背影。
走过去,才发现他不是靠树,是抱树。
眼神涣散,明显在发呆。
“你学介子推吗?”
“……”他微微看了她一眼,眼帘很快垂下。
“介子推抱树,焚身明志,不食他人之黍。”总之就是一个死撑骨气的家伙。扇摇微风,阵阵香气随风送来。
妖风阵阵……他无端想起有台的话。
“你打算一直这么不理我?”她绕树走了一圈。
“……”
“觉得委屈?”
“……”
“你……”她想说什么,却突然顿语,心头因他的沉默生出些许不快,索然无味之下,迳自向藻风自熏楼行去。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极轻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但她偏头,慢慢转身,无盐面上,一双妖目平静地凝视他。
如果没听错,他刚才叫的是——
溪儿。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性格。
溪儿,戏儿,这名字简洁得让她鄙视。
“我知道你不是……”他靠在树杆上,眸子里映着无盐面,视线却不知盯在哪里,像是说给她听,却更像自言自语:“从你打我那一掌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
在闵友意找到他们的时候,在她牵着满天戾气走向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梦醒了。但他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一门心思捧着心送到她前面,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直到她在他心上又揉又捏、又戳又砍,心酸了……停下步子,回头看看,他如珍如宝的记忆画面,其实都是她的刀刀剑剑。
七破窟饮光窟主,阴阳怪气,言必入媚,我行我素,醉心权术,于旁人无心,于陌路无情。就像现在的她,静静站在那里,妆面绸裙,盯着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路边的陌生人。
他注视半晌,眼底闪过一道边沿般的光,转眼隐没。
她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长睫徐徐一眨如蝴蝶合翼,再抬起时,人已转身。
纵然如此,他依然觉得——
双眼如横波,甘愿沉溺不愿醒。
抬手捂住眼睛,他自嘲地弯起唇角,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受伤的她,惊醒的她,茫然的她,坐在土豆花前的她,画葫芦瓢的她,恢复记忆的她,杀人的她,狡笑的她,冷酷的她,嚣张的她,目空一切的她……他喜欢的、一心想要陪伴终老的,究竟是哪一个她?
也许,有件事,他需要确认。
转眼两天过去,窟中一切如常,该忙什么的忙什么。
大慈大悲楼,北书房内,安和将一封信递到计冰代手上:“窟主,我们可以行下一步棋了。”
她眸角一亮,展信读后,微微一笑:“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属下早已物色了几个位置。”
她螓首轻垂:“如有必要,特别时期,我们可以亲往协助。”
安和面有难色:“可您……”
“但说无妨。”
安和叹气:“小窟主不足半岁,您若离开……”
“带他一起。”
“属下是怕……”如今江湖上各门派对七破窟多有怨怼,寻到机会就找麻烦,他是怕刀剑无眼伤到小窟主。
“有些事,从小就要习惯。”她并不担心。
出了大慈大悲楼他就把刑家兄弟赶到夜多窟练功去——打定主意,安和稳了稳心神,重拾微笑:“窟主这次想唱哪一出?”
她左右为难:“你看是《桃花人面》合适,还是《齐东绝倒》应景?”
“《桃花人面》利于伪装,《齐东绝倒》过于引人注目。”
“那就《桃花人面》。”她从善如流。
两人又低声商量了一阵,敲定细节和待办事项后,一起出了北书房。经过南书房时,安和走进去,她站在门外,见部众们埋首处理全国汇总的事务,时而迸起一道花腔,深感欣慰。
信步来到小花汀,子子正在亭中推着摇床哄小婴儿睡觉。
“还睡?”她坐到摇床边。
“嘘——”子子将食指压在唇上,悄悄声,“小窟主是睡到一半被吵醒的。”
“他呢?”
她不提名字,子子却知道她问的是谁,轻答:“刚才见小窟主睡着,他出去了。”
樱唇轻抿,她伸出手指头戳婴儿的脸。
“窟主!”子子吓得赶紧将她的手握住,欲哭无泪,“我好不容易才哄他睡着。”
她闷闷瞪了小侍女一眼,抽回手,玩扇子。
子子却凑过来:“窟主,你看澹台大侠是不是被我们玩得太过?”
她摸摸自家小侍女光滑白嫩的脸,老气横秋:“这样玩才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