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将解药送到巡检司,澹台然“被专业地”怀疑了。
也在情理之中。
夏侯伏南久居官场,统领巡检司,在皇帝那里多多少少得到了一点信任度,他能游走百官之间,当然也不缺少为官者应有的城府,对于澹台然从何处得来的解药自然有几分怀疑。偏偏澹台然沉默以对,夏侯伏南的怀疑就更深了。
另一方面,巡检司与江湖人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多少少沾了些江湖狡猾。澹台然送来的解药是真是假,还要试试才行。
药当然是——真的。
阴射鱼服下解药,呼吸立即平缓过来,脸色也不再苍白。澹台然暗暗松了口气,向夏侯伏南拱拳告辞。夏侯伏南见解药是真,便对自己的怀疑抱歉一番,叮嘱他暂且不要将阴射鱼已解毒之事告诉旁人。他点头答应,联系到饮光窟主提过的“康王”,暗猜夏侯伏南大概要转明为暗,釜底抽薪。
第二天,他托着一盆收拾下来的碗碟正要送到后院,眼角瞥到天厨策外一名云门门徒匆匆跑过,心头一跳,放下碗碟跑出来拦住云门门徒,问过才知昨晚有人夜袭云门,凤天虹受了伤,云门门徒这是去抓药。
“什么人偷袭?”他又惊又怒。昨晚……
“不知来路,用剑的。”那名云门门徒急着抓药,无意寒暄,说完两句就跑掉了。
他冲到云门,下仆对他也熟了,指指院边的拱门:“门主和小姐在偏厅。”他无暇理会下仆脸上怪异的笑,卷风般冲进偏厅,看清凤天虹只是左手小臂上缠着一圈白布后,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他轻喃一句,转身往外跑,瞬间没了身影。
“澹台……”凤天虹抬起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嘴角隐隐抽搐:“他来干什么?”
“关心你。”凤天希望着空荡荡的门,淡淡地说。
澹台然去了哪里?
城西五里亭。
亭子原封不动,昨夜的帐篷却像东瀛一梦,早无踪影。草是草,石是石,仿佛昨晚此处根本不曾存在过什么。
他绕着亭子走了两圈,凭着记忆在昨晚帐篷的位置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昨夜站过的地方。
昨晚,明明就是咫尺,却让一道纹帘隔成了天涯。
心头潮起潮落,但空站此地也等不出什么葱。他面无表情回到天厨策,又被掌柜冷嘲热讽了一番,说是再随便丢下工作往外跑就另谋高就吧。乖乖听训,他也不反驳。但此后数日,他每晚收工后都会跑到云门去蹲屋顶。
计氏父子早已离开,计父也没必要向小辈交待去哪里,但看他疏离的态度,显然不愿意手小辈们的江湖恩怨。凤天希不以为意,对孙眉眉也是礼敬有加。他对计皎倒生出些许交结之心,但计皎总是冷冷淡淡,礼貌却不热切。于是,送计氏父子离城后,他除了感叹几句,便一笑置之。如今云门遭袭,妹妹受伤,他心头大怒,除了加强守夜,更警惕万分。澹台然蹲在他云门的屋顶上,他又怎会不知。但澹台然不愿露面,他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妹妹,也就由着他蹲,
初十当晚,又来了五名黑衣人,蒙面持剑,目标直指凤天虹。凤天希十五招之内就将他们逼退。五人眼神交换后,四散逃开。
澹台然一直蹲在檐角,目睹凤天希以一敌五,再见黑衣人逃散。
黑衣人逃时,他动了——无声无息,尾随。
黑衣人轻功不凡,他轻息追尾,目睹黑衣人消失在城南一所幽静宅院内。
此处一片宅院,住的都是些家中殷实但又不算大富大贵之人,不显眼,不夺目,一片灰瓦白墙绵绵延延,藏匿其中,不失扑朔迷离之狡。
轻轻纵下屋檐,他侧耳须臾,听到后方传来足音。提气踩步倒勾横梁之上,片刻后,一道身影拐进来,从他身下经过,往西厢小院行去。
那人提着一盏水晶灯笼,幽幽光亮打在脸上,面目分明。
是一名侍女——饮光窟主的贴身侍女,孙子子。
他等灯笼走远后,无声落地,猫步相随。不多时,孙子子来到西厢小院,将水晶灯笼在门外烛架上,推门入内。他贴近门墙,故技重施倒勾檐下横梁,听房中传来轻软浅慢的对话——
“小姐,已经确定是十八日。”
“嗯……”这一声轻轻絮絮几不可闻的喟息,听得梁上君子心跳一突,忙不迭筑墙。
“水要冷了,起来吧!”
“唉……”水声,笑声,娇嗔软语,悉悉窣窣的穿衣声。
“燕窝羹的温度正好。”
“不想喝。”有些负气和娇憨。
“不喝怎么行。”孙子子软软劝诱,“才五勺。小姐,来,我喂你!”
“这么麻烦……”余下的抱怨似乎被小侍女一勺子燕窝羹给堵了回去,低不可闻。
他静静挂在横梁上,面无表情。不知挂了多久,直到孙子子叫人搬走沐浴后的热水,又端出空碗、掩上门扉、提了灯笼离开,他才屏息落地。
门只是虚掩,他一指便推开了。滑身进去,又是重重帘纱,屏风伫立。兽炉中不知点了什么香,扑得满室都是,依稀很浓,可当你深嗅一口气想去辨别时,却又发现香味消失了。待你吐了这口气放弃时,香气又绕了回来。
床在左侧,几道白纱帘用弯月勾绞起,露出一道背立的身影。黑发半辫,水罗长裙,是无人得见的闲散衣着。
他慢慢向前走了两步。
“子子?”背立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徐徐侧身,妖眸懒懒一抬。
四目相对,又是无言。
“是你?”素颜的饮光窟主不惊不乍,将手中镜子往床上一抛,抬步踱到屏风边,扯下一件福字宽袍披上。
他不动。
事实上,不是他不想动,也不是他不愿动,而是他不、会、动。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他就彻底无悬念的被石化了。唯一灵活的只剩下眼睛,烙在她身上左右移动,满满的震惊。
师父说,他是孤儿。小时候他一直幻想自己是哪家王侯将相家被人抱走的小公子,突然有一天认祖归宗,从此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学……他只是想想而已,特别在师父让他学东西的时候。但迄今为止,幻想仅仅止于幻想。
师父教了他很多东西,文有诗词歌赋,武有轻功拳剑,带他偷过鸡、钓过鱼、打过劫,还带他去过醉月楼。师父常告诫他,莫沾江湖事,染了江湖,一身都是腥;但师父也很委婉地教训他:然儿,如果你以后真的沾上江湖事,那就要沾得一鸣惊人,沾得石破天惊,这才不愧是我的徒弟,不然,我教你的一身武学、一腔才情就是浪费啊浪费……
难道是他自己想学吗?也不想想,是谁抱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大腿哭得涕泪横流姹紫嫣红,就是因为他把掌法练成了刀法。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腔热血的师父“苦诱”本性纯良的徒弟学这学那的血泪史,他不想学,师父就抱着他的大腿哭……他不学还能怎样?
正是师父那不可比喻的灌溉式教育,塑造了他大事不惊小事不急的处事态度,但纵观他辉煌灿烂不可思议的成长历史,没有哪件事能像今天这样轰得他外焦内嫩,通体油兹兹。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肚子有点凸……有点……圆……
这是……这岂不是……
“几个月?”他问得十分之呆。
“四个月。”她答得漫不经心。
“谁的?”他咬牙。
“你以为是谁的?”她笑瞥一眼,撑着腰慢慢踱回床前,正要拿起镜子,他呼啦啦一阵风扫到她前面——
“我帮你拿。”讨好似的将镜子小心翼翼放到她手上,“给!”
她抬眸微扫,捏住镜柄将他推离两尺,似笑非笑道:“很开心呀?”
“嘿嘿……”
“不是你的。”
晴天霹雳!他又僵了。
“是你的。”她对镜一笑,并不介意他发现自己的秘密。端详镜中自己,瞧到满意了才放下镜子,与此同时,脸也沉下:“深更半夜,你怎么找到这里?”
当……
被震惊、惊喜、喜悦、茫然、糊涂等等之情绪包围的准父亲澹台公子终于想起半夜三更跑来这里的初衷,顿时挺起腰,板起脸……嘴角却止不住上翘。
只能说,板脸真是一件体力活。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凤天希,七破窟饮光窟主就在他眼皮底下。”讥讽的调子,带了些懒意,在暗香盈盈的房内却如羽毛般缭人。
他在床边蹲下,盯着她的肚子,又瞅了瞅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我要当爹了?”
她笑了笑,不答。
“……”他想叫她,却不知该称她什么。溪儿,娘子,还是饮光窟主?前两个她不喜欢,后一个就太生疏,他不喜欢。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娘子啊,总不能窟主来窟主去的叫吧。都愿意将孩子生下来了,是不是表示她开始慢慢原谅他?“冰……冰代……”他生硬、甚至带着些许卑微的情绪叫出这个名字。
她不知何时从枕边摸了把团扇,摇了一摇:“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对上她的视线,飞快垂下:“我……跟着跟着……就跟来了……”
跟着跟着?从哪里跟?素色唇角勾起冷淡的弦:“你在保护凤天虹。”
他急忙抬头:“冰代,你和她无冤无仇,可不可以不要伤她。如果、如果是她哥哥得罪你,你可以找她哥哥嘛,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凤姑娘!”
“她是一颗好棋。”
“……你不能把人当棋子。”他好言相劝。
她单手撑在软软被单上,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与自己直视,徐徐吐出三个字:“我想用。”
“可是……”
“你对凤天虹倒是特别……关切?”
“没有没有。”他连连撇清,看了她一眼,委委屈屈低头,“我只是不想你的手沾上血腥。”
“那你留在开封干什么?”她拉动福字袍,起身走了两步,妖眸回视,遥遥如天上星,冰冷寒情:“你在帮云门对付我。”
“……”
“你偷偷潜进我房里,也是跟踪未成事的杀手而来,你的目的不是要找出幕后主谋吗?现在,你找到了。”她甩袖荡漾,妖气横生:“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澹台公子?我有四个月的身孕,武功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你是要把我送给凤天希,还是挟持我放了凤天虹?”
他被她愠怒的表情吓到,怕她动了胎气,急道:“我不是……”
“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凤天虹而来?”
“……”让他伤她绝无可能,但怎样才能说服她放过凤天虹?真是左右为难。急中生智之际,他灵光一闪,“凤姑娘是好人。”
她冷笑:“我不是好人!”
“……冰代也是好人。”
她静声不语,眼底波光鳞鳞,瞧了他片刻,蓦道:“不杀凤天虹也可以……”
“我不帮你杀人。”他记起前情,立即振声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