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关氏生物研究所,基因馆。
基因馆位于展览馆后方偏右,中间隔以林道及百来棵规模的紫荆树林,心形的绿叶盛展枝头,随风摇曳。
黄昏六点钟左右——
原本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的女子前一秒踏上馆外绿化地,后一秒看到馆外冲她招手的人,脸色瞬间变成青色。真想化身为地狱老师……
不幸,不幸啊。
这世间有很多不幸,我们称为天意。这世间有很多灾难,我们称为人间惨剧。但这世间还有一种比不幸更不幸,比灾难更惨淡的惨剧……
陶凡九称之为“回忆”。勾起她回忆的人,则会令她手痒脚痒,蠢蠢欲动……
曾浩说——
“郁老大没结婚啊,陶老师。孙老大说,有一位更英俊更多金的男人在郁老大求婚不久就向庄解环发动狂热的追求,追得那女人晕乎乎的,所以情海生波,抛弃郁老大跑了。”
“这关我什么事。”凉薄的声音丢过来,女子脚步未停。
赵安中说——
“郁老大的书店越开越大耶,十一中的那家规模扩大,这几年又在周边的学校开了四家分店。”
“这又关我什么事。”哼,听他废话的时间,已足够她走出关氏大门了。
曾浩继续——
“陶老师,当然关你的事啊。当年你苦追郁老大未得,如今你们全是单身,偏偏在四年之后又因缘巧合地相遇,根本就是天意、是造化。郁老大性格不错,人品不错,对人谦谦有礼,温柔体贴,是绝世好男人耶。你们不如……”
“你的废话说完了吗?”陶凡九停下脚步,冷眼瞪过去。
丢一个眼神,赵安中接棒——
“陶老师啊,郁老大这四年来没再交过女朋友哦,所以我们大胆猜测,其实郁老大等了陶老师你四年。”
“……”
“陶老师,你也感动一下嘛。”
脚步突顿,冷气扑向“祸从口出”的两人,冷冽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感动,“这么说,倒是我不知好歹?”
“不是……呃,我怎么敢有这个意思……”
“没有最好。”
“不过陶老师……”
“滚!”毫无情面丢下一字,清挺帅气的纤影回家去也。
她身后,年轻的小帅哥相视一望,完全不觉得受到尊严的侮辱,双双比个V字手势,眼中同时写着“OK,今天任务完成”。
天空,大片云朵在火红的落日边盘旋、翻滚、变化……
那是积雨云。
一室黑暗。
晶莹的水珠顺着女子光洁的皮肤滑下,裹着毛茸茸的浴巾,冰凉的雪色肌肤若隐若现。
曲起美腿斜倚在沙发上,浴巾在腿边滑落一角,滑出万般风情,而女子完全不介意自己近乎半裸的撩人诱姿。
只有她一人,除了黑暗,谁有幸得见这一室春色?
香甜的沐浴乳似乎给女子带来香甜的心情,白玉脚掌无节奏地拍打着沙发,昭告她此时的不耐。
“我顶……”沙哑的声音夹着焦烦,脑中不自觉浮现骂人的字眼。
自展览馆一见,两个月来他们并没机会联系,为什么明明已经淡化的脸会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居然跑到她昨天的梦里去?
一定是那两个家伙缠出来的。陶凡九跷高美腿,抬手轻捶酸痛的肩部。
那两个小子根本不安好心,四年没联系了,能要她记得他们多少呢?偏偏他们热情不减,借着Z大实教课的机会,堂而皇之跷课跷到关氏来。
起初,那两个家伙并没缠她,窝在展览馆将她四年的丰功伟绩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从歆赏那边缠出了她的电话号码,隔两天发条短信以加快她手机电池的耗损度。她怎么不知道这两小子有一肚子废话。
好比今天,他四年前没结婚关她什么事,她也没结婚啊。他四年来没交女朋友关她什么事,她也没有男朋友啊。他书店开分店关她什么事,她的每阶段研究项目也很成功啊。他……
——我们大胆猜测,其实郁老大等了陶老师你四年。
臭小子的话闪入脑海,她轻嗤。哼,等个屁,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再次相遇,他也没见得会多高兴,不对吗?否则,怎么没见他来找她、没见他打电话给她、没见他问问她这四年过得怎么样、没见他……
不再是冲动不成熟的傻瓜了,四年啊,人是会变的。当年无论如何心动如何迷恋,她半途而废了,她收心了,就算他现在从“哆啦A梦”的任意门跳到她面前,她也能七情不动六欲无波,当他是个垃圾桶。
垃圾桶垃圾桶……郁淇奥是可恶的垃圾桶……
气闷闷地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如烧烤架上的墨鱼,陶凡九得出一个结论——郁淇奥这四年来根本没想过她。
“啊!”“腾”地坐起,五指蹂躏着半湿碎发,疲惫一天的人儿有发狂倾向。
夜深人静,窗台全开。
租赁的楼层在关氏研究所比邻的小区内,露台方向正对“关氏”,放眼放去,能看到漆黑夜空下霓旋彩灯勾画出的雄伟建筑。
城郊的空气质量好,入夜后更胜百倍。阳台上种植的勿忘草散出清幽的香气,乘着凉风送入,她深吸一口气,将恼人的回忆全部丢开。
她干吗要想他?她干吗要折磨自己的脑袋?她干吗要陷入该死的回忆?做低等生物好了,感官进化得不完全就是轻松快乐无压力。
放空脑袋,睡觉、睡觉。
与此同时——
明亮的卧室内,男人正在听电话。
“郁老大,电话号码给你了,地址也给你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电话那端大是不满地大叫。
“嗯,谢谢。”郁淇奥微笑,让电话那端的人明显听出他的笑意。
“哇哇咧,郁老大你知不知道,我们被陶老师骂到狗血淋头啦,虽然每次不是‘滚’就是‘我剖了你们’,但陶老师的眼神很凶耶,害得我们心跳五百带抽筋。”
“嗯,谢谢。”微笑不变。
又拉扯了些有的没有的琐屑言语,他合上手机盖,倒向大床。
翻侧身子,看到枕上一抹银白,唇角缓缓上勾。
有一种人,经年累月的不愠不火、不紧不慢,突然一下子作出决定或有所动作,便会令看惯他的人觉得突兀。郁淇奥或许是个温吞到没性格的男人,可,也未尝不是个令人觉得突兀的男人。他并不喜欢突兀的举止,他习惯了按部就班。只是、只是……
将枕上的银白挑入掌心,笑容夹上些许迟疑。
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啊。
在爱恋与追逐之间,四年前的他是被动者,她说喜欢他要追他,当时只觉得这女孩有趣,却不会想要因这女孩而改变自己。她率真而热情,依常理,已有女友的他应该拒绝,而他也的确拒绝了。
渐渐,习惯了她每天午后来他的小店,习惯了她趴在柜台上自言自语,习惯了只有当她主动提问的时候他才回答,也习惯了……拒绝她。
当拒绝成为习惯时,不拒绝……反而是怪异了,呵!
直到那个冬天的午后,她面无表情一如既往地趴上柜台,说“我不追了”……习惯,在一瞬间打破。
从此,他变得不习惯,不习惯耳边没了低哑喁喁的声音,不习惯书店中少了她百无聊赖的身影,甚至不习惯没了拒绝的感觉。
四年前因为她引来的“不习惯”,却渐渐成了他的“习惯”。每日午后空闲,视线常定在玻璃门上,希冀她会突然出现;每学期新来了实习老师,他常会留意高中生的言谈中有无生物实习老师;每次感冒发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拉开大门……
这好吗?他不知道,却也不觉得难受。
有一点却忽视不得——他的不习惯该怎么办。
真令人哭笑不得,不是吗?偏偏在她抽身离开后才发觉,那个面无表情说喜欢他的女孩,那道旋身飞踢的利落身影,那一缕轻淡到近乎无味的香气,已挥之不去地停留在记忆里,进而烙刻在心上。
真要追究起来,冠冕堂皇的人是他,对不起解环的人也是他。记得解环提出分手时,他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才是见异思迁的人啊。
想过找她,可笑的自卑心理却肆虐作怪。他怕。直至两个月前,粉色桃花林中的戏闹身影与四年前的利落重叠,心,禁不住狂跳,也夹上一丝抑郁幽怨。
她说喜欢就喜欢,说不追就不追,逗他很好玩吗?
既然她放弃了,剩下的是否该由他来完成?
她的声音没变,容貌没变,给他的感觉没变,那么……要赌一赌吗?赌她对他的情……也没变。
他的赌注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银光映上深灰的瞳孔,泛起阵阵涟漪。
凝着掌心的银白,心头涌上可怕的冲动,这冲动令他不由自主拿起手机,按下不久前存入的号码……
“有什么东西要还给我?”
刚坐下,陶凡九硬邦邦丢出一句。咖啡厅流淌的轻音乐并未让她紧绷的脸色柔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