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封当然没有死。
鬼帝有其修行道行,而且又是在自己的封地,有自己的灵力笼罩庇佑,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所以当浑身是伤的璟封横抱着看不出生死的古陌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是很有默契的直接着手帮忙。开门的开门,让路的让路,谈笑更是直接跑到璟封面前准备伸手接过古陌。
“救她!不管牺牲多大的代价,你一定要救活她!”璟封抓着谈笑接过古陌的双手,指甲甚至不知轻重的掐进了谈笑的肉里,沁出丝丝血痕。
谈笑驻足深深看着璟封,重重的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知道谈笑的这个保证只是尽力而为,可也能够暂时让一路上被恐惧占据了全身心的璟封稍微松一口气。
一路上都没有片刻停顿的璟封,在谈笑点头离开后突然一阵晕眩,眼看着就要昏厥在地之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扶住,这才没有倒下。
“先去屋里休息一下如何?”看到他这一身的狼狈、一身深深浅浅被荆棘所划破伤口,雪冷禅心口浮起一抹难得一见的疼惜,“你的伤势也不轻。”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璟封一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要!我想守在她身边!”
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雪冷禅并不觉得意外。叹了一口气,她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我陪你一起守。”
璟封微愕,转身。
瞧见雪冷禅以一种低眉敛首的姿态静静地仰望着他,微微的笑着。
她总是以这样的方式静静跟随他。然而,他却不止一次的辜负了她的心。她还这样跟着他,让他情何以堪啊!
“小禅……”璟封的心底慢慢浮出一波波很深的愧意。
安慰地拍了拍璟封的肩膀,雪冷禅自他的身边走过,回头唤道:“还不走?不是说要守着她吗?如今正是她与天挣命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陪在她身边了?”
这一唤直接把璟封从摇摆的理智中唤回,疾步走向屋内,路过雪冷禅身边的时候习惯性的执起她的手,一同前往。
他的整副心神都系在了古陌身上,以至于不曾发现雪冷禅在他牵起自己柔荑的时候,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苦笑。
璟封其实知道,在他找到古陌的时候,她就已经只剩下很微弱很微弱的一小口阳气了,与死人无异。
只是她魂不出窍,所以他固执的认定她还没有死。他固执的执起她的手,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送入她的体内,温暖她逐渐冰冷的身躯。他告诉自己,她的身体还没有冷却,因此她没有死。
所以当谈笑从璟封手中接过古陌的时候,他也误认为古陌还有得救,只是……
谈笑僵硬的站在床边,脑海里转过千百种生死人,肉白骨的方法,独独没有一种可以在这个时候派得上用场。
他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救治了她一天一夜,仍不能助她脱险。双手颓败的落于身侧,谈笑喃喃自语:“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办,才能把你救回来……”
与他一样一天一夜未合眼的璟封闻言倏然起身,狠狠的抓着谈笑的双肩问道:“你说什么?!你救不了她?你连她都救不了?!我要你何用!”愤恨的将他推倒在地,璟封大声咆哮,“我不管!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救不活她,我要你、”转身朝门口一海票等待任命的宫娥侍从一指,继续道,“还有他们所有人——一同陪葬!”
璟封目眦尽裂,几乎疯狂的威胁里却透着毅然决然的刻骨深情。
“你以为我不想救她吗?”颓然倒地的谈笑突然狂叫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重视她,就你一个人想她活?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既然不为她所爱,我要那么长的命做什么……”
怔怔地看着他,璟封竟一时无语。
一旁的莫言莫忘早在昨个儿看到璟封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古陌回宫的那一刻,眼泪就不曾停止过。除了璟封跟谈笑,就她们四个不寝不食的在古陌跟前伺候了一宿。眼见就连谈笑都回天乏术,两人更是相互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而门外的那一海票宫女,更是哭爹喊娘涕泪交织的。她们虽然也为古陌伤心,但绝大多数还是为了璟封方才那段疯狂的宣言,怕自己要跟着一同陪葬而哭的。连同那群侍从们,都一个个脸色刷白,胆儿小一些的也已跟着女人们一起低低的呜咽了。
罗浮山顷刻间笼罩在一片无比悲怮的气氛之中。
许久的沉寂之后,殿内突然充斥着一波又一波绝望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古陌啊古陌,你可曾看到,这里有多少人因你痴狂因你忧!你为何不睁开眼看一看?难道……就连我的呼唤,你也不理了吗……”
看着曾经明亮得如同初升的太阳般艳光四射的可人儿,如今苍白得好似只剩下一副皮囊,璟封的胸口被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撞击着。
就在他全然不理会周遭的一切,兀自沉浸在自己狭小的世界当中的时候,两道半透明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殿内。
“啊!”宫女中已有人认出了来者,下意识的叫出两人的名号,“黑白无常……”
璟封被这一声给唤回了神智,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两抹身影,眼光凌厉。
“南帝莫叫小人难做!”白无常左手持剑,右手摇扇,头顶着写有“一见生财”的白帽,向前迈出一步率先开了口。
黑无常整了整头上那顶书有“天下太平”字样的黑帽子,手持念珠,看着璟封说道:“她是人身,而非鬼身。所以,她会死。如今她已寿终正寝,因此小的奉命前来,恳请南帝……”
话音未落,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黑白无常俱已摔落在八丈以外。
“南帝你……”两人艰难的撑起身子,看着方才半点不留情地挥出一掌的南帝,眸子里满是震惊。
“回去告诉熵煌,我不会放她走!”璟封冷冷的开口,扫向两人的目光却更为冰冷,只听他一字一顿的道,“还有,她没有死!”
自知不是堂堂南帝的对手,更加惧于他的震慑力之下,黑白无常迅速起身,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便如同来时一般“倏地”凭空消失,急于回鬼门关向东帝熵煌复命。
谈笑自方才开始便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到两人走后,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谈笑的眸子里闪出灼人的光辉,一骨碌的跑到璟封的跟前,抓着他的双臂激动地道:“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会没想到!”
璟封惊讶于他的反常,却也无力提起心思,仍然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刚才我就在想,我们不会死,古陌却会。只因她是人,我们是鬼。人要死,而鬼只要不触犯天规,便不会轻易死去。(鬼亦会死,死后化为聻)”谈笑双眼放光的看着璟封,见他原本涣散的双眼慢慢聚焦,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继续道,“你说,如果我们将古陌的魂留在地府任职会怎么样?”
璟封这才完全从痛失所爱的悲伤中醒过来,一把反握住谈笑抓着自己手臂的双手问道:“你是说……”
“古陌生前身为神伺,而且以她的性格,你觉得她会犯下什么需入地狱的滔天大错吗?”谈笑反问道。
“当然不会!”璟封想也没想回答道。这一点在座的每一位都能断定。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谈笑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所以,”接下他的话头,璟封的双眼折射出熠熠光辉,“只要去找判官,确定了古陌不用去十殿受刑,我们便能直接央求阎罗王给古陌在罗浮山安个一官半职?”
“没错!”两人相视许久,唇边的笑不约而同地扩大。
“谈笑啊谈笑!不枉我养你百年!”璟封重重地拍着谈笑的肩膀。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伤痕无数,但丝毫不影响他瞬间恢复成了那个洒脱自如的南帝,“你迅速前去鬼门关熵煌那里找判官确定古陌的生前事,我去阎罗那里喝杯茶,我们兵分两路,一个时辰之后回罗浮山汇合!”
谈笑边点头边应了句:“知道了。”双腿早在璟封说话的时候就朝门口跨了出去。
最后深深的凝视了床上仍然闭目的古陌一眼,璟封直接嘱咐道:“这一个时辰,你们切记要好生伺候着。主子稍有差池,定为你们试问!”
知道他是说与她们听的,莫言四姐妹率先回神下跪,连同满殿的侍从宫娥一同跟着下跪接旨:“奴才(婢)遵旨!”
旋身而去,璟封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什么遗漏。
眼看着璟封不假思索的朝宫外笔直走去,再看看床上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的古陌,雪冷禅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让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璟封很快就撞见了应该已经到了鬼门关的谈笑,刚要开骂,却在看清与谈笑谈话的对象之后及时改口,不确定地唤了声:“熵煌?”
两人闻声转头,璟封这才看清两人此刻的表情均是一脸凝重。
“出了什么事?”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连带璟封的语气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古陌的魂……”谈笑缓缓开口,同时也将自己美好的设想给打破得支离破碎,“恐怕守不住了……”
无视于所有人惊讶的目光,璟封直接拖着熵煌到半刻钟以前自己还待着的寝宫。谈笑尾随而入,支开所有不相干的人,就留了莫言四姐妹和雪冷禅。
“你给我说明白点!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半刻钟没见,璟封俨然又变回了方才那个悲不自胜的疯狂模样,令莫言她们徒然一惊,连呼吸都变得小声起来。
由于之前得到黑白无常的禀报,熵煌已对现下璟封的这种态度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没多大在意,只准备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逐一作个陈述就走。
“她没有魂。她的灵魂早在成为祭司的那一刻起,便献给了修罗界!”熵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第一句的说词,却将璟封的整个人都击塌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得见到璟封这个样子,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用那么虚弱的语气与他说话。
原本熵煌还因为方才璟封伤他手下两名爱将的事情,准备教训他一番的。如今也不由得收敛起心神,严肃的答道:“在人间,所有的神伺人员在接受洗礼的那一刻,均要在其后颈植入一种蛊毒,他们称其为‘豢’。这种蛊毒,其实是一种子母蛊。子蛊植入神伺人员体内,而母蛊,则为修罗界所饲养。”
不详的预感逐渐扩散,璟封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颓然坐倒在床,呆愣的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古陌,又把头转回了熵煌身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人间四国连年征战,死伤惨重,许多怨灵魂无归所,怨气太重而入了魔。修罗一族自当年被佛祖化悟之后,怨气于他们而言便与废物无异,丝毫不具利用价值。修罗王为整治这股庞大的怨气便想出了一个办法:以世间最纯净之灵魂来柔化死于非命的怨灵之气,用他们的躯体来净化修罗界的空间。于是便将‘豢’这种蛊毒慢慢传到人间,借由此蛊来操控各国神伺。”熵煌迅速的将重点娓娓道出,尔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方才刚刚知晓此事的他,也不禁吓了一大跳。修罗界居然用这种方法操控神伺,不就等于是操控了整个人间?一想到将会发生怎样的后果他便从头到脚不寒而栗。
然而璟封此刻却没有熵煌的那些个顾虑,眼下的他,在乎的只有如何拯救自己心爱的女人。
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熵煌继续开口道:“子蛊说穿了就是修罗界用来监视神伺人员的一个蛊。一旦他们触犯了神伺守则,或婚配、或与他人私下有染,便会直接被体内的子蛊所吞噬。其躯体开始由后颈处溃烂,一直到全身上下体无完肤,子蛊方完全噬尽他们的灵魂。因为不纯净的灵魂与身体,不能起到任何净化怨气的作用。如果一生都没有触犯守则,则在命终之时,灵魂直接由‘豢’引入修罗界,不入地府。”
璟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能够听完熵煌的叙述。却在熵煌完全说出事情的始末之后,一时受不了打击,气血上涌,一口浓郁的鲜血止不住自口中吐了出来。
那个爱了他十二年的女子,那个始终缩在自己狭小的蜗牛壳里,不接受任何男人示好,执著地爱着他一个人的女子,他终究是留不住吗?哪怕是一缕魂,他也留不住吗……
看着整个罗浮山的天空瞬间黯淡了颜色,众人皆知这是因为璟封此刻黯然的心,无法负荷结界所需要的强大支撑力。却没有人敢上前一步,提醒一声。准确的说,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答案所震慑了,愣在当下。
熵煌看了眼根本就没发现外头天空有什么变化的璟封,微微叹了口气。手结万字印,口中念咒,以指代笔凭空画了道祥符,替他稳住了罗浮山险些发生的躁动。
与此同时,一直被忽略在一旁,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雪冷禅忽然幽幽开口:“如果她死,你便能取下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