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赛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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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赐环诏一朝联三媛

话说红生又盘桓了几日,遂往太仓州,于旧宅基上,起造堂屋,比前更加齐整。又于花亭之前,起建一座花神阁,内供花神神位。雕梁画栋,备极轮奂之美。但见:

桂殿兰宫,雕甍绣闼。阑干曲曲,备十二之萦回。楼榭嵬嵬,环三千之体势。春来花木争妍,夏至菱莲竞放。小桥流水逐挑浪以过津,幽径埋香转竹林而入胜。诚为裴度之绿野,不数石崇之金谷。

红生正在建造屋宇,忽报守镇王将爷进谒。红生下阶迎接。原来就是王守备。已为叙功,超升游击。一见红生,便拜谢道:“前者剿灭巨寇,小走并无寸功可纪。荷蒙举荐,得与升赏,感仰厚恩,铭之五内。所有何半虚一事,卑职业已捕获,今特解来候请发落。”遂着手下兵役解进。只见何半虚戴着枷,一堆儿跪在阶下。红生虽是大仇,看了如此光景,却有几分怜悯之意。只得假做不见,自与王守备把些闲话,谈了半晌。恰值何猗兰亦来拜贺,相见礼毕坐定。何馥把进京事情,一一询问已毕,便道:“何半虚冒犯翁兄,罪在不赦。但与小弟实系同宗,所以乃父再三央弟冒恳,弟亦难于启口。倘获以薄面,许其悔过,则感荷巨渥,胜于重生。况何半虚没有兄弟,若蒙严创,则乃父一线之传绝矣。”说罢掉下泪来。红生道:“若论谋我原聘寒荆,并陷我不法,即置之死地,亦不为枉。若以笔砚交游,曾经连床共寓,岂无宽宥之念。只是以同袍而机械叵测,真一禽兽也。今日不过杀一禽兽,还说甚么何半虚。”王守备亦再三哀恳道:“据着何半虚,向卑职苦苦哀求转恳,亦万分追悔无及。

望乞海涵饶恕。”何馥又跪下哀求。红生慨然道:“听了子舆氏一句说话,于禽兽又何难焉。又有二位面上,便宜了这畜类罢。”王守备与何馥,慌忙致谢,遂即起身作别。何半虚连连叩头,相随而去。

那时,红生建造修葺已毕,亲往长兴,迎接红老夫妇还家。那些亲友馈送贺礼,填门塞户,登时声势赫奕。里中老老幼幼,无不称羡。又过数日,卜吉完姻。当亲迎那一夕,方吴二小姐一同进门。真个是笙管沸天,亲宾满座。交拜已毕,正欲迎入洞房,吃那合卺杯。忽外面一片声沸嚷报道:“圣旨已到。”红生急忙焚香迎接,天使进入正厅,开诏宣读。却是圣上赐来封诰,兼闻红生未娶,特命昝元文之女琼英赐配红生。命完姻以后,作速上京赴任。

红生谢恩已罢,心下想道:“那昝元文虽系奸邪,他女儿曾有一饮之恩,况今业奉圣旨赐婚,怎敢不从。遂禀过红老夫妇,忙备暖轿接去。当下三位夫人,同赴花烛,拜见舅姑,合家甚是欢喜。那亲戚朋友,愈加称贺,俱不消细叙。沈西苓与庄伟人,亦俱差人驰送贺礼。

当夜,红生与三位夫人饮酒中间,素云道:“妾自与君订约之后,将谓姻好有期,不料兽兄诱母夺志,遂致流离患难,出万死而得一生。今幸团圆,实出自神天佑庇。敢问曩时赠君玉钗、琼簪安在?”红生道:“蒙赐二珍,其琼簪佩带在身,顷刻不离。见簪如见卿耳。”素云道:“那玉钗却在何处?”红生遮隐不得,便把赠与媚娘始末,细说一遍。素云绝无醋意,笑谓媚娘道:“姐姐亦以此钗作合,可称媒妁。今既完聚,何不取来,会合一处。”媚娘便向奁内,取出玉钗。红生亦向怀中,取出琼簪。并素云这一股,俱置桌上,命琼英收藏,以作传家之宝。媚娘道:“妾自那一夜,与君会后,料君必无弃妾之意,妾亦自幸终身有托。讵料鱼沉雁杳,竟尔音信茫然,使妾终日闭门愁泣,染成一病,几乎不起。幸有表兄寻访,得会君家。今日断钗重接,完妾素志,可谓天从人愿,苦尽甘来。但有恳于郎君者,家表兄幼年丧父,母又多病,功名未遂,凤鸾不偶,此妾所以放心不下耳。”红生欣然笑道:“不待卿言,我亦筹之熟矣。他为你我牵丝,我亦为他作伐便了。”媚娘见说,不觉笑逐颜开,向生作谢。只有琼英,双眉绿锁,向着红生泫然泣下道:“二位夫人虽罹坎坷,今获坦夷。独妾虽则上邀天子之洪恩,今宵得成伉俪,其如家破人离,难以自问。曾于曩日,在园内遇一书生,彼时力劝家君,毋致毁辱,而家君固执不听,谁知此生乃是项员外之好友,及春闱奏捷之后,与老项两个,苦苦与家君作对,以致籍没家赀,遣戍边远地方,只今举目无亲,未知金鸡下赦,尚有日否?”红生鼓掌大笑道:“小生与卿,已经两次相会,难道还不认得么?要知昔年在园内相遇之人,即是区区也。感卿一饮,并蒙圣恩深重,所以曲就良姻。若论令尊相待之情,言之令人发指。今既蒙夫人见谕,则令尊之事,且再缓缓计议,夫人请自保重。”琼英听说,把红生仔细一认,不觉吃惊道:“原来闯园的就是郎君。后在虎丘相遇的,亦是郎君。今又毕竟与君成了姻媾,不信天下有如此异事。”说罢,大家惊异者久之。

当夜,就在素云房中安宿。次及媚娘,再次琼英。自不必细说。过了几日,红生去拜望沈西苓,并到方,何二家见礼。先至沈家,西苓慌忙接入,置酒相款。红生道:“今日小弟此来,非为别事。一为拜谒尊堂,二为令妹作伐。舍亲何猗兰,年方弱冠,尚未联姻,竟欲相求令妹庚帖送去,未审兄意允否?”沈西苓道:“贤弟既以为可,则竟自执柯可矣,又何必问弟之可不可乎。”遂即进内,请了母命,写了一庚帖,付与红生。红生接过,因请太夫人拜见。西苓遂着侍婢请出沈母,向着红生,再三致谢救子之恩。

当下红生辞别西苓,即至方家。方老安人与方兰,十分恭敬,备陈前日负盟之愆。红生笑而不答。遂到方公墓上祭拜,以谢当日知遇厚情。

旋到何家,拜见已毕,即取沈家庚帖,递与何馥道:“此是敝友沈西苓之妹,年方二八,才貌双全。只今西苓现为工部员外,与弟乃是莫逆至交,为此特来与老舅作伐。”何馥道:“感蒙老姊丈盛情,自当拜领。”便即择日纳采,即于是秋完姻。当花烛之夕,红生与媚娘同去贺喜。只见二位新人,长短适均,容色相敌,翩翩然一对佳夫妇也。乃作词以贺之曰:

天上玉梅清瘦,院外笙歌迭奏。

青鸟度蓝桥,却喜仙郎成就。

知否?知否?就里春光暗透。

——右调《如梦令》

次日红生归去,闻知曹士彬在项工部家设帐,便同沈西苓,何猗兰前去拜望。曹士彬见二生俱跻贵显,大笑道:“二三子俱已作云中人,只愧我这领破青衫,不知几时脱下。”其年苏州提学考取童生,红生即为何馥写书作荐,何馥便获入泮。既而又闻,报到沈西苓升了户部侍郎。红生即持刺往贺。坐席未定,又见京报人报着,红生亦升了兵部左堂。遂即并辔至京。次年何馥科举入场,正值项工部主考,出京之时,曾受红、沈所托,遂领了南直乡荐。曹士彬与项工部有宾主之情,亦得与榜。

红生在京,忽一日报到,扬州都督庄伟人,将本职印章,并自身所用甲胄,及谢表一缄,挂在无双亭上,竟向终南山修道去了。红生对沈西苓道:“庄伟人进退希奇,其视富贵功名,浑如空花野草,真是大丈夫作为,使我一闻此信,顿觉宦情灰冷。窃念小弟与兄,既已功成名遂,亦当知止,步其后尘可也。”沈西苓道:“仁兄所言,与弟意吻合。若不急流勇退,窃恐宦海无边,终遭复溺耳。”两人即日上疏,致仕而归,一同到家。

红生孝事父母,亲奉甘旨。三位夫人,琴瑟调和。那凌霄因有数幸之情,令充下陈。自此,吟风弄月,行东追欢,俱不消细说。

光阴如箭,倏忽间过了三载。忽一日,有一道士闯进大门,管门的拦阻不住,竟被他走入中堂。管门的连忙传禀进去,红生带了仆从,出来一看,只见那道士:赤面碧眼,草履箨冠,背上横着一把剑儿,破衲中露出两臂毛长寸许,举动古怪,竟不像个咬菜根的。红生问道:

“老师父从何到此?”那道士道:“我当初原是个杀人的祖宗,今做了怕死的菩萨。老擅越就不认得了么?”红生听说,到也惊疑起来。便留坐问道:“敢问师父,可是化斋么?”那道士大声道:“我不为化斋而来。”便于背上解下宝剑,说道:“这件莽东西,久已用不着了。谨此奉璧。”红生接过手中,仔细一看,才晓得就是庄伟人。慌忙与他相见。施礼,看坐道:“庄兄,只闻你弃官入道,谁想尊容改变,令小弟一些也认不出了。”即命厨下置酒款待。庄伟人道:“贫道只为还剑而来,山中白云,限期相候,不及奉扰了。”红生因叩请长生之术,庄伟人道:“内丹外丹,都是不容易的功夫。你要益寿延年,只把广成大仙十二字的题目做起。”红生道:“怎的叫做十二字题目?”庄伟人道:“必净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这便是十二字的长生妙诀。”红生又挽住问他居住何山,庄伟人挥手道:“三年前还有止息之地,近来无有安顿处了。”言讫,飞步而去。

红生自此清心寡欲,同着三位夫人,共修积气累精之术。后数年,沈西苓过访,见红生容颜转少,因问道:“仁兄别后,反觉少年了。”红生便道及庄伟人送还宝剑,并传十二字的仙诀。沈西苓请出三位夫人,看了一看,不禁大笑道:“足下爱花,今更能养花,而因以自养。直是宝惜造化的手段。”因绘其斋额曰:“宝玄斋。”后红生徙居村僻,匿隐姓名,只自称宝玄居士。

看官们,只这一套故事,业已讲毕。在下的还有几句后文。人都道红生只一把宝剑,做出许大规模。分明是英雄亏着宝剑。若论宝剑,落在庄伟人手里,做出许大局面,许大功名,却还是宝剑靠着英雄。这怎么说,总之是红生送得不差,所以有了这本故事。说来到底是古人两句道得好:

红粉赠与佳人,宝剑传与烈士。

后序

先正谓:“班固死,天下无信史”。近眉公陈老谓:“六朝唐宋,皆稗家丛说”。嘻!果如所言,亦恶在其公史小说也。而余谓稗家小说,犹得与于公史。劝善惩淫,隐阳秋于皮底;驾空设幻,揣世故于笔端。层层若海市蜃楼,绯绯似鲛人贝锦。一咏一吟,提携风月;载色载笑,傀儡尘寰。四座解颐,满堂绝倒。而谓此数行字,遂无补于斯世哉!虽然,局面褊小,理意不能兼该,犹之乎一器而适一用,故曰小说家也。究其所施,非说干戈则说鬼物;非说讼狱则说婚姻。求其干戈、鬼物、讼狱、婚姻兼备者,则莫如白云道人之为《赛花铃》。盖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一以贯之者也。

白云道人,苕上逸品。饱诗书,善词赋,诙谐调笑,恒寄意于翰墨场中。故其下笔处诗词霏霏,而诵其说者恍身入万花谷中,见花神逞技,是《赛花铃》之所由长于小说,而亦白云道人之所以名《赛花铃》也。

嘻!游戏三昧,炼假还真,囗老以为正果功夫,然耶否耶?总之,泳游笔札,浪谑词林,尼圣所谓游于艺者是矣。吾未措手,乌得言有,缃帙已全,谁曰不然,此又白云道人意中意耳。

予故不敢自为娱赏,乞付书林氏,嘱令梓刻,以广其传。而烟水散人又严加校阅,增补至十六回,更觉面目一新。窃料是编一出,洛阳纸贵无疑矣。海内巨眼,自应鉴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