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足以砭末俗口耳支离之学。但象山天分高,出语惊人,或失于偏面不自知,是则其病也。程门自谢上蔡以后,王信伯、林竹轩、张无垢至于林艾轩,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传亦最广。或因其偏而更甚之,若世之耳食雷同,固自以为能羽翼紫阳者,竟诋象山为异学,则吾未之敢信。述《象山学案》。(梓材案:黄氏本以是卷为《金溪学案》之三,谢山则称为《象山学案》。)
艾轩讲友
文安陆象山先生九渊
陆九渊,字子静,自号存斋,金溪人。梭山、复斋之弟也。三四岁时,问其父贺「天地何所穷际」,父奇之。闻人诵伊川语,自觉若伤我者,尝曰:「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读《论语》,即疑有子之言支离。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尝曰:「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干道八年,登进士第,为吕东莱所识。始至行都,从游者甚众。先生能知其心术之微,言中其情,多至汗下。亦有相去千里,素无雅故,闻其概而尽得其为人。语学者曰:「念虑之不正者,顷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虑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为不正。有可以形观者,有不可形观者。必以形观人,则不足以知人。必以形绳人,则不足以教人。」又曰:「今天下学者,惟有两途:一途朴实,一途议论。」足以明人心之邪正,破学者窟宅矣。一生饭次交足,饭既,先生谓之曰:「汝适有过,知之乎﹖」生曰:「已省。」其规矩之严又如此。淳熙元年,授靖安主簿。丁忧。服阕,调崇安。九年,以侍从荐,除国子正。迁敕命所删定官。轮对除将作监丞,给事王信疏驳,主管台州崇道观。既归,学者愈盛。每诣城邑,环坐二三百人,至不能容。结茅象山,学徒复大集。居山五年,来见者案籍踰数千人。绍熙二年,除知荆门军。故事太守下车,必先揭约束,延宾受牒,皆有日期。吏以白,先生曰:「安用是!」宾至即见,持牒即入,无早暮。于是下情尽达,两造有不持状对辩求决者。郡已大治。荆门素无城壁,先生以为四战之地,遂议筑之,二旬而毕。郡于上元设醮,为民祈福,先生乃会吏民讲《洪范》敛福锡民一章以代之,发明人心之善,所以自求多福者,听者莫不晓然,至有泣下者。三年,卒官,年五十四。嘉定十年,赐谥文安。(云濠案:先生着有《象山集》三十二卷,附《语录》四卷。)
宗羲案:先生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同时紫阳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两家之意见既不同,逮后论《太极图说》,先生之兄梭山谓「不当加无极二字于太极之前,此明背孔子,且并非周子之言」。紫阳谓「孔子不言无极,而周子言之。盖实有见太极之真体,不言者不为少,言之者不为多」。先生为梭山反复致辩,而朱、陆之异遂显。继先生与兄复斋会紫阳于鹅湖,复斋倡诗,有「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沈」之句,先生和诗,亦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沈」。紫阳以为讥己,不怿,而朱、陆之异益甚。(梓材案:鹅湖之会在淳熙二年,鹿洞之讲在八年,已在其后。太极之辩在十五年,又在其后。梨洲说未免倒置。)于是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嗟乎!圣道之难明,濂洛之后,正赖两先生继起,共扶持其废堕,胡乃自相龃龉,以致蔓延今日,犹然借此辨同辨异以为口实,宁非吾道之不幸哉!虽然,二先生之不苟同,正将以求夫至当之归,以明其道于天下后世,非有嫌隙于其闲也。道本大公,各求其是,不敢轻易唯诺以随人,此尹氏所谓「有疑于心,辨之弗明弗措」,岂若后世口耳之学,不复求之心得,而苟焉以自欺,泛然以应人者乎!况考二先生之生平自治,先生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曰「此其所以异耳」。然至晚年,二先生亦俱自悔其偏重。稽先生之祭东莱文,有曰:「此年以来,观省加细。追维曩昔,麤心浮气,徒致参辰,岂足酬义!」盖自述其过于鹅湖之会也。《与诸弟子书》尝云:「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而紫阳之亲与先生书则自云:「迩来日用工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其别《与吕子约书》云:「孟子言,学问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里。今一向耽着文字,令此心全体都奔在册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个无知觉、不识痛养之人,虽读得书,亦何益于我事邪!」《与何叔京书》云:「但因其良心发见之微,猛省提撕,使此心不昧,则是做工夫底本领。本领既立,自然下学而上达矣!若不见于良心发见处,渺渺茫茫,恐无下手处也。」又谓:「多识前言往行,固君子所急,近因反求,未得个安稳处。却始知此,未免支离。」《与吴伯丰书》自谓:「欠却涵养本原工夫。」《与周叔谨书》:「某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太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减去文字工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每劝学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两章,着实体察,收拾此心为要。」又《答吕子约》云:「觉得此心存亡,只在反掌之闲,向来诚是太涉支离。若无本以自立,则事事皆病耳,岂可一向汩溺于故纸堆中,使精神昏蔽,而可谓之学!」又书「年来觉得日前为学不得要领,自身做主不起,反为文字夺却精神,不为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惧,且为朋友忧之。若只如此支离,漫无统纪,展转迷惑,无出头处。」观此可见二先生之虚怀从善,始虽有意见之参差,终归于一致而无闲,更何烦有余论之纷纷乎!且夫讲学者,所以明道也。道在撙节退让,大公无我,用不得好勇囗很于其闲,以先自居于悖戾。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奈何独不睹二先生之全书,从未究二先生之本末,糠秕眯目,强附高门,浅不自量,妄相诋毁!彼则曰「我以助陆子也」,此则曰「我以助朱子也」,在二先生岂屑有此等庸妄无谓之助己乎!」昔先子尝与一友人书:「子自负能助朱子排陆子与﹖亦曾知朱子之学何如﹖陆子之学何如也﹖假令当日鹅湖之会,朱、陆辩难之时,忽有苍头仆子历阶升堂,捽陆子而殴之曰:『我以助朱子也。』将谓朱子喜乎﹖不喜乎﹖定知朱子必且挞而逐之矣。子之助朱子也,得无类是。」
百家谨案:子舆氏后千有余载,缵斯道之坠绪者,忽破暗而有周、程。周、程之后曾未几,旋有朱、陆。诚异数也!然而陆主乎尊德性,谓「先生乎其大,则反身自得,百川会归矣。」朱主乎道问学,谓「物理既穷,则吾知自致,滃雾消融矣」。二先生之立教不同,然如诏入室者,虽东西异户,及至室中,则一也。何两家弟子不深体究,出奴入主,论辩纷纷,而至今借媒此径者,动以朱、陆之辨同辨异,高自位置,为岑楼之寸木﹖观《答诸葛诚之书》云:「示谕竞辩之论,三复怅然。愚深欲劝同志者,兼取两家之长,不轻相诋毁,就有未合,亦且置勿论,而力勉于吾之所急。」又《复包显道书》:「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实工夫者,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以轻议之也。」世儒之纷纷竞辩朱、陆者,曷勿即观朱子之言。
谢山《淳熙四先生祠堂碑文》曰:「子尝观朱子之学,出于龟山。其教人以穷理为始事,积集义理,久当自然有得。至其『所闻所知,必能见诸施行,乃不为玩物丧志』,是即陆子践履之说也。陆子之学,近于上蔡。其教人以发明本心为始事,此心有主,然后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至其戒『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是即朱子讲明之说也。斯盖其从入之途,各有所重。至于圣学之全,则未尝得其一而遗其一也。是故中原文献之传,聚于金华,而博杂之病,朱子尝以之戒大愚,则诋穷理为支离之末学者,陋矣!以读书为充塞仁义之阶,陆子辄咎显道之失言,则诋发明本心为顿悟之禅宗者,过矣!夫读书穷理,必其中有主幸而后不惑,固非可徒以泛滥为事。故陆子教人以明其本心,在经则本于《孟子》扩充四端之教,同时则正与南轩察端倪之说相合。心明则本立,而涵养省察之功于是有施行之地,原非若言顿悟者所云『百斤担子一齐放』者也。」
语录
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今千百年,无一人有志,也是怪他不得。志个甚底,须是有智识,然后有志愿。
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闲,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
学者大约有四样:一虽知学路而恣情纵欲不肯为,一畏其事大且难而不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谓能知。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闲,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
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原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志于声色利达者,固是小。剿摸人言语底,与他一般是小。
大凡为学,须要有所立。《论语》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有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为还是要做人否﹖理会得这个明白,然后方可谓之学问。
人生天地闲,如何植立﹖
循顶至踵,皆父母之遗体。俯仰乎天地之闲,惕然朝夕,求寡乎愧怍而惧弗能,傥可庶几于孟子之「塞乎天地」,而与闻夫子「人为贵」之说耳。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闲,须是做得人,方不枉。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沈埋在卑陋凡下处。
此理在宇宙间,何尝有所凝!是你自沈埋,自蒙蔽,阴阴地在个陷中,更不知所谓高远底。要决裂破陷,窥测破罗网。
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
彘鸡终日营营,无超然之意,须是一刀两断,何故萦萦如此!萦萦底讨个甚么!
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学者须是打迭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
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小径子;大人不做,却要为小儿态,可惜!
与小后生说话,虽极高极微,无不听得。与一辈老成说,便不然。以此见过无巧,只是那心不平底人,揣度便失了。
顾諟谨案:为学之要,首在立志。志不立,是犹欲筑室无其基也,纵与之言学,无处可说,所谓朽木粪土不可雕杇。第惧人患此病证,故须先激发其志气,使之知自奋厉,而后有门路进步可入。
故类集先生耸动开导人语,载之于首,盖令人知愤而后可启也。
《论语》中多有无头柄底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守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知时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者,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学苟知本,《六经》皆我脚注。
道偏满天下,无些小空阙。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妆点。但是人自有病,与他相隔了。
人为学甚难。天覆地载,春生夏长,秋敛冬肃。俱此理,人居其间,无灵识,此理如何解得!
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则是利欲,谓之陷溺,谓之旧窠,说只是邪说,见只是邪见。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闲。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女,无贰尔心」。此理诚塞宇宙,如何由人杜撰得。文王敬忌,若不如此,敬忌个甚么!
夫子曰:「由,知德者鲜矣。」要知德。陶言:「亦行有九德。」然后「乃言曰,载釆釆」。事固不可不观,然毕竟是末。自养者亦须养德,养人亦然。自知者亦须知德,知人亦然。不于其德,而徒绳检于其外行与事之闲,将使人作伪。
学者要知所好,此道甚大。人多不知,好之只爱事骨董。君子之道,淡而不厌。朋友之相资,须助其知所好者,若引其逐外,即非也。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淡味长,有滋味,便是欲。
人不肯只如此,须要有个说话。今时朋友,尽须要个说话去讲,其它体尽有形,惟心无形,然何故能摄制人如此之甚!
人心只爱去泊着事,教他弃事时,如猢狲失了树,便无住处。
人不肯心闲无事,居天下之广居,须要去逐外,着有一事,印一说,方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