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斋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河北之学,传自江汉先生,曰姚枢,曰窦默,曰郝经,而鲁斋其大宗也,元时实赖之。述鲁斋学案。(梓材案:是卷学案,梨洲本称《北方学案》,谢山定《序录》改称《鲁斋学案》,而以江汉先之,尝于《高平学案》取例焉。)
程朱续传
隐君赵江汉先生复
赵复,字仁甫,德安人。元师伐宋,屠德安。姚枢在军前,凡儒、道、释、医、卜占一艺者,活之以归,先生在其中。姚枢与之言,奇之,而先生不欲生,月夜赴水自沈。枢觉而追之,方行积尸间,见有解发脱屦呼天而泣者,则先生也,亟挽之出。至燕,以所学教授学子,从者百余人。当是时,南北不通,程、朱之书不及于北,自先生而发之。枢与杨惟中建太极书院,立周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君子配食,选取遗书八千余卷,请先生讲授其中。先生以周、程而后,其书广博,学者未能贯通,乃原羲、农、尧、舜所以继天立极,孔子、颜、孟所以垂世立教,周、程、张、朱所以发明绍续者,作《传道图》,而以书目条列于后。枢退隐苏门,以传其学,由是许衡、郝经、刘因皆得其书而崇信之,学者称之曰江汉先生。世祖尝召见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对曰:「宋,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之兵以屠父母者。」世祖义之,不强也。先生虽在燕,常有江、汉之思,故学者因而称之。(修。)
百家谨案:自石晋燕、云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诸儒迭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如吴澄之经学,姚燧之文学,指不胜屈,皆彬彬郁郁矣。
江汉所传
文正许鲁斋先生衡
许衡,字仲平,河内人。七岁入学,授章句,问其师曰:「读书何为﹖」师曰:「取科第耳!」曰:「如斯而已乎﹖」每受书,即问其旨义,师诎而辞去。如是者三师。流离世乱,嗜学不辍,人亦稍稍从之。访姚枢于苏门,得伊洛、新安遗书,乃还谓其徒曰:「昔者授受,殊孟浪也,今始闻进学之序。若必欲相从,当率弃前日所学,从事《小学》之洒扫应对,以为进德之基﹖」众皆曰:「唯。」遂相与讲诵,诸生出入惟谨。客至见之,恻然动念,皆渐濡而出。世祖出王秦中,召为京兆提学。世祖即位,召至京师,授国子祭酒。寻谢病归。至元二年,以安童为右丞相,使先生辅之,乃上书言立国规模。四年又归。五年复召,至七年又归。明年,以为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乃征其弟子王梓、刘季伟、韩思永、耶律有尚、吕端善、姚燧、高凝、白栋、苏郁、姚炖、孙安、刘安中十二人分处各斋为斋长。久之而归。十三年,定授时新历,以原官领太史院事,历成而还。十八年卒,年七十三,赠司徒,谥文正。皇庆二年,从祀孔子庙庭。学者因其所署,称鲁斋先生。先生尝曰,「纲常不可亡于天下,苟在上者无以任之,则在下之任也,故乱离之中,毅然以为己任」云。
鲁斋遗书
慎思,视之所见,听之所闻,一切要个思字。君子有九思,思曰睿是也。要思无邪。目望见山,便谓之青,可乎﹖惟知,故能思。
或曰:「心中思虑多,奈何﹖」曰:「不知所思虑者何事,果求所当知,虽千思万虑可也。若人欲之萌,即当斩去,在自知之耳。人心虚灵,无槁木死灰不思之理,要当精于可思虑处。」
仁为四德之长,元者善之长,前人训元为广大,直是有理。心胸不广大,安能爱敬﹖安能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仁与元俱包四德,而俱列并称,所谓合之不浑,离之不散。仁者,性之至而爱之理也。爱者,情之发而仁之用也。公者,人之所以为仁之道也。元者,天之所以为仁之至也。仁者,人心之所固有,而私或蔽之,以陷于不仁。故仁者必克己,克己则公,公则仁,仁则爱。未至于仁,则爱不可以充体。若夫知觉,则仁之用,而仁者之所兼也。元者,四德之长,故兼亨利贞;仁者,五常之长,故兼义礼智信。此仁者所以必有知觉,不可便以知觉名仁也。
(梓材谨案:此下有一条,移入《南轩学案》。)
凡事一一省察,不要逐物去了。虽在千万人中,常知有己,此持敬大略也。
日用间若不自加提策,则怠惰之心生焉。怠惰心生,不止于悠悠无所成,而放僻邪侈随至矣。
耳目闻见,与心之所发,各以类应,如有种焉。今日之所出者,即前日之所入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未尝小差,不可不慎也。
或问:「穷理至于天下之物,必有所以然之故,与其所当然之则,所谓理也﹖」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此解说个穷字。其所以然与其所当然,此说个理字。所以然者是本原也,所当然者是末流也;所以然者是命也,所当然者是义也。每一事,每一物,须有所以然与所当然。」
天地间须大着心,不可拘于气质,局于一己贫贱忧戚;不可过为陨获。贵为公相不可骄,当知有天下国家以来,多少圣贤在此位。贱为匹夫不必耻,当知有古昔志士仁人,多少屈伏甘于贫贱者。无人而不自得也,何欣戚之有!
凡事理之际有两件,有由自己底,有不由自己底。由自己底有义在,不由自己底有命在,归于义、命而已。
汲汲焉,毋欲速也;循循焉,毋敢惰也,非止学问如此,日用事为之间皆当如此,乃能有成。
圣人是因人心固有良知良能上扶接将去。他人心本有如此意思,爱亲敬兄,蔼然四端,随感而现,圣人只是与发达推扩,就他原有底本领上进将去,不是将人心上原无底强去安排与他。后世却将良知良能去断丧了,却将人性上原无底强去安排裁接,如雕虫小技,以此学校废坏,坏却天下人才。及去做官,于世事人情,殊不知远近,不知何者为天理民彝,似此,民何由向方﹖如何养得成风俗﹖他如风俗人伦,本不曾学,他家本性已自坏了,如何化得人!
称人之善,宜就上言;议人之失,宜就心上言。盖人之初心,本自无恶,物以利欲驱之,故失正理,其始甚微,其终至于不可救。仁人虽恶其去道之远,然亦未尝不愍其昏昧无知,至此极也,故议之必从始失之地言之,使其人闻之,足以自新而无怨,而吾之言,亦自为长厚切要之言;善既着,即从而美之,不必更求隐微,主为一定之论,在人闻则乐于自勉,在我则为有实验,而又无他日之弊也。
天地阴阳精气为日月星辰,日月不是有轮廓生成,只是至精之气,到处便如此光明。****无光,故远近随日所照。日月行有度数,人身气血周流,亦有度数。天地六气运转亦如是,到东方便是春,到南方便是夏,行到处便主一时。日行十二时亦然,万物都随他,转过去便不属他。
附录
先生幼与群儿嬉,即尽坐作进退周旋之节,群儿莫敢犯。凡三易师,乱中皆遇难而无后,每岁时,设位祭之,终身。
稍长,益嗜学,然遭世乱,且贫无书。尝从日者游,见《尚书疏义》,请就宿,手钞以归。既避难徂徕山,始得王弼《易注》,夜思昼诵,言动必揆诸义而后发。
尝暑中过河阳,渴甚,道有梨,众争取啖,先生独危坐树下。或问之,曰:「非其有而取之,不义。」或曰:「此无主。」曰:「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转鲁留魏,人见其有德,稍稍从之。
家贫,父令为郡从事,见州县追呼旁午,叹曰:「民不聊生矣!」遂弃去。
凡丧祭嫁娶,必征诸古礼,以倡其俗,学者寖盛。家贫躬耕,粟熟则食;不熟则食糠核菜茹,处之泰然;有余即以分族人及诸生之贫者。人有所遗,一毫非义,弗受也。姚枢尝被召入京师,以其雪斋居先生,命守者馆之,拒不受。庭有果熟,烂堕地,童子过之,亦不睨视而去。
庚申,上即位,应诏北行,至上都,入见,问所学,曰:「孔子。」问所见,曰:「虚名无实,误尘圣听。」问所能,曰:「勤力农务,教授童蒙。」问科举何如,曰:「不能。」上曰:「卿言务实,科举虚诞,朕所不取。」留七月还燕。
平章王文统以言利进,姚、许辈入侍,每言治乱休戚,必以义为本,文统患之。窦默又日于帝前排文统学术不正,遂疑先生与默为表里,乃奏枢为太子太师、默为太子太傅、先生为太子太保,阳示尊礼,内实摈使疏远。默以屡攻文统不中,欲以东宫避祸,与枢同拜命,将入谢,先生曰:「此不安于义也。且礼,师傅与太子位东西乡,师傅坐,太子乃坐,公等度能复此乎﹖否则,师道自我废也。」乃相与怀制立殿下,五辞得免,改先生国子祭酒。明年,谢病以归。
帝以先生多病,令五日一至省。四年听归。踰年,复召赴阙,与太常徐世隆定朝仪。仪成,帝临观,甚悦。又诏与太常刘秉忠、右丞张文谦定官制。先生历考古今分并统属之序,举省部院台郡县与夫后妃储藩百司所联属统制定为图,奏之。命集公卿议省院台行移之体,先生曰:「中书佐天子总国政,院台宜具呈。」时商挺在枢密,高鸣在台,皆不乐,欲定为咨禀,因大言以动先生曰:「台院皆宗亲大臣,若一忤,祸且不测。」先生曰:「吾论国制耳,何与于人!」遂以其言质帝前。帝曰:「朕意亦与衡合。」未几,阿合马领尚书省六部事,大臣多阿附之,先生每议,必正色不少让。其子忽辛有同签枢密院之请,先生执奏曰:「国家事权,兵民财三者而已。今其父典民与财,子又典兵,不可。」帝曰:「卿虑其反邪﹖」对曰:「彼虽不反,此反道也。」阿合马由是衔之,亟荐先生宜在中书,欲因事中之。俄除中丞,先生屡入辞。帝命左右掖先生出,及阈,还奏曰:「陛下命臣出省邪﹖」帝笑曰:「出殿门耳。」
从幸上京,讹列阿合马专权罔上、蠹政害民诸事,不报,因谢病,请解机务。帝恻然,召其子师可入,谕举官自代。先生奏曰:「用人,天子大柄,臣下泛论其贤则可,若授之以位,则当断自宸衷,不可使臣下有市恩之渐。」帝久欲开太学,会先生求罢益力,乃从其请。十三年,诏王恂定新历。恂言历家知数而不知理,宜得衡专领,乃以前官兼领太史院事。召至京,先生谓:「冬至者,历之本,而求历本者在验气。今所用宋旧仪,自汴迁至大都,已自乖舛,加之岁久,规环不。」乃与太史令郭守敬等新制仪象圭表。十七年,历成,上之,赐名曰「授时历」,颁天下。
丞相安童一见先生,语同列曰:「若辈自谓不相上下,盖什百与千万也,是岂矰缴之可及邪﹖」王盘气概一世,少所与可,独见先生曰:「先生神明也!」
(梓材谨案:此下有一条,移附《张忠宣传》后。)
先生入院,恩眷逾隆,上每北还,必问安否,病则赐药赐杖。至是入见,皆跪奏,上令先生起,赐坐劳问。
病甚,医者诊之曰:「偏阴偏阳谓之疾,今六脉皆平,先生其稍瘳乎﹖」先生曰:「久病而脉平者,不治。吾殆将不起矣!」适仲春祭祀,力疾奠献。既彻,曳杖于门曰:「予心怦怦然。」瞑目坐,久之,曰:「死生何异﹖人精神能有几﹖世事何时穷﹖」遂发叹,歌朱子所撰歌,奄然而逝。先生尝语子师可曰:「我平生虚名所累,竟不能辞官,死后慎勿请谥立碑,但书许某之墓,使子孙识其处,足矣。」
先生著述,曰《小学大义》,乃在京兆教学者口授之语;曰《读易私言》,是五十后所作;曰《孟子标题》,尝以教其子师可;曰《四箴说》、《中庸说》、《语录》等书,乃杂出众手,非完书也。
先生自得《小学》,则主此书以开导学者。尝语其子曰:「《小学》、《四书》,吾敬信如神明,能明此书,虽他书不治可也。」
先生自诣学,家事悉委其子,凡宾客来学中者,皆谢绝。尝谓:「学中若应接人事,诸生学业必有所荒。」日令家具早午膳,以老疾,日西不复食。
先生说书,章数不务多,唯恳款周折。见学者有疑问,则喜溢眉宇。又尝曰:「教人与用人正相反,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又言:「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谋利者,殆亦窘于生理所致。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逐末,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
王鹿庵为像赞曰:「气和而志刚,外圆而内方,随时屈伸,与道翱翔。或躬耕太行之麓,或判事中书之堂,布褐蓬茅不为荒凉,珪组轩冕不为辉光。虚舟江湖,晴云卷舒,尚友千古,谁与为徒﹖管幼安、王彦方、元鲁山、阳道州,盖异世而同符者也。」
囗囗囗曰:「许文正公表章朱子之书,天下乐为简易之说者,知不足以及其高明,姑窃其名以文其虚诞卤莽,而不可与入圣贤之域。」(补。)
祖望谨案:道园《送李彦方诗序》曰:「许文正公表章程、朱之学,天下人心风俗之所系,不可诬也。近日晚学小子,不肯细心读书穷理,妄引陆子静之说以自欺自弃,至若移易《论语》章句,直斥程、朱之说为非,此亦非有见于陆氏者也,特以文其猖狂不学以欺人而已,此在王制之必不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