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讲述的入了神,“我当时就想,大概这丫头在美国只学了汉语的医疗词汇,别人训她的话她一概听不懂,要不怎么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被骂多少次也不介意。”
庄柔默默听着,心想,战争的压抑很容易让人失落,会将一切都往坏处想。丽芙一定懂她没有帮上忙,不用别人骂她她也懂得,一直微笑,是因为善良和坚强吧。
“……后来她被塞给我,我觉得倒霉到家了,看到她就烦。有一次她把我的药箱打翻了,那是八一三上海战役打得最昏天黑日的时候,每个军医脸上都是炮灰跟汗水混在一起,跑的腿断掉也不敢停下休息,一个伤员处理好,还有下一个。纱布用光,药棉用光,酒精用光,什么药都短缺,一根棉签、一根火柴我们都要用命来保护。她一个不小心,打碎的可是伤员的命啊!”
庄柔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忍不住说:“您肯定又骂她了。”
祖父苦笑,“何止骂她!我叫她滚回美国去,别再给我们添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不笑的样子,根本就变了个人。她愣愣的站住不动,我哪有时间管她,转头就走,去照顾下一个伤员,走的时候,还听到炮声轰隆隆的响在背后。”
庄柔双手托腮,低头说:“她肯定找个地方哭一场,再回来继续帮忙。”
祖父神色黯然而悲戚。
“她没回来继续帮忙。那场战役终于结束时,我在营里等着她回来,我也觉得,她肯定找个地方哭哭就好了。我都准备好跟她道歉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毅然上战场,至少勇气可嘉。伤员们都喜欢她,因为她总微笑,还给他们唱歌,就是那首爱尔兰民歌,就是刚才你唱的那首,你唱的有五分像她……”
祖父含笑看着庄柔,又有些啧啧的不满,“不过没有她好听,差远了!勉强算五音全了,但一点韵味都没有。”
庄柔好郁闷,垂下头,没注意到祖父流露出一个逗孩子似的慈祥微笑。
祖父兀自把故事讲下去。
“……那是首歌颂英雄的歌,她觉得中国战场的每个军人都是英雄。她帮他们换血污的衣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从伤口往外抠蛆虫和腐肉时也不畏缩。对重伤的伤员,她几个晚上不睡觉守着他们,有动静马上去叫人。那晚她没回来,整个世界都寂静的没声音了。”
庄柔吓了一大跳,祖父提到炮声,那可是战场。难道……
“……我一晚没睡着,天蒙蒙亮就出去找。后来被旅长骂了一顿,说你这个小鬼不要命了。我当时傻在那里,哭的像小女孩,说,我是不要命了,我连她的命都可以不要?我再生气也该拽着她一起走,怎么就把她丢在身后?呵呵,‘滚回美国’?她就是插了翅膀也滚不回美国。那是个地狱!连天使都飞不过日本人的炮阵!”
庄柔又开始抹眼睛。
祖父仿佛回到十六岁,回到战场,回到那个一辈子最痛苦的时刻。
他失魂落魄的听不到枪声炮声,他满脑子都是她夜莺般的歌声。
她是那么多人中,唯一一个始终微笑的人。
所有伤员看到她的微笑,都像补充了麻醉药一样,轻松不少。
他让那样的微笑永远消失了。
转念过来,要是故事这么早结束,以铎和以铮两兄弟是哪里来的呢?
庄柔释然,继续听下去。
祖父眼睛闪着晶莹的光,幸福不已,“幸好上帝没有狠心把天使召回去,她其实是转到了后方的医院,在压力稍微小些的环境,终于不再手忙脚乱了。那时,我马上要北上支援,在她那里只留了几个小时,她得意洋洋的到处找事做,做给我看。”祖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庄柔也笑,“她还记得您骂过她,要把面子找回来。”
祖父不好意思的摸着膝盖,“没这么简单,她小心思多着呢。她趁机带着我到处走,想让那家医院的医生看上我,把我留在那里。当然,还是战事要紧,我跟着部队跨过长江,一走就是半年。不过这次我知道她会平安的在上海等着。那本诗集就是她那时送给我的,我一个字也看不懂,还是当宝贝一样贴身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傻子似的干笑。”
庄柔有些小小的心惊胆战,不会又出事吧?
祖父看着她情绪起伏,暗暗笑,安慰道:“回来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她一直留在中国,很多年后我创立了妙仁医院,把想教的东西都教给她。医院是我们最宝贵的结晶,小铮那孩子居然一点都不珍惜!”祖父瞪眼睛。
庄柔立刻像自己被斥责了一样脸红起来,帮以铮辩解:“他很珍惜的!他只是……知道医院绝不会出自己的手才不怕说大话……”
老人盯着女孩看,当话题回到以铮身上,他们的矛盾似乎也重现了。
庄柔一瞬浑身不自在,面前的梁老先生刚刚斩钉截铁的对她说,别想嫁给他孙子。
他与她分享了一个故事,不代表他就会认可她做孙媳妇。
庄柔掩饰的抬头去看钟表,跳起来,上课要迟到了!时间居然过的这么快。
她胆怯的打量了地上仍然一片狼藉的木板、碎玻璃、塑料罐和药丸。祖父淡然说:“别管它。”他似乎已回复了冰冷和威严。
她低下头,转身逃出了这个书房。
身后,祖父声音响起,如铜墙铁壁:“晚上来见我,我们的话还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