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铮呆呆坐在院心大榕树下的瓷砖地上,以铎站在弟弟身边,想提醒他注意堂堂副院长的形象,或者至少注意他哥哥堂堂国际学者的形象,但他说不出口。
天青色等烟雨,星星慢慢挂上树梢,大概很久之后他们都还会记得这个冬天的夜晚。就像每个孩子都会记住第一次挨打,第一次跟父母吵架,或者家庭第一次分崩离析。
以铎是两个人中还能说出话的一个,“早知道,一年前我就死活不把医院让给你。”
以铎说出这话,自嘲的低下头,其实是爷爷硬要把医院给弟弟,那里轮得到他这个哥哥让?
“爷爷从小就宠你,说你最像他。小铮,你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我不是。从那以后,他每次看我一眼就会马上看你两眼。”
以铮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以铎还在喃喃,“……你也跟爷爷亲,五年前,你做律师最辛苦的时候,有什么也只跟爷爷说,不跟爸妈说。爷爷不可能容忍你的背叛。小铮,爷爷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对你和庄柔?BBC假账案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
以铮这才蓦地抬了头,与哥哥对视。
就在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时,兄弟两个都感到了一股凌厉的风从身边扫过。
云意瘦削的身影从天而降。她瞪着坐在地上的以铮,用力踢了他一脚。以铮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她的尖口高跟鞋几乎能把他肋骨踢断。见以铮没反应,云意又踢了一脚。
以铎拉住了她。
云意死死咬牙,指着他道:“你给我站起来!你爷爷要和你说话,你不想小柔死的话就别在这儿当缩头乌龟!”
以铮仿佛忽然还魂,听到那个每次都让他心肠寸断的名字。他勉强站起身,如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走回大楼里。
以铎和云意站在榕树下,云意问:“学长,他会选哪个?”
以铎笑笑,了然于胸,“他两个都要。”
云意不敢相信,“他想明白了?”
以铎摇头,“不,是爷爷会想明白。”他嘲弄的笑,“云意,你这个妹妹是从哪里飞来的?居然会讲盖尔语?”
云意不了解那一段故事,一时懵然,没有答话。
至于庄柔对语言的兴趣,也是姐妹会共享的爱好。云意还记得自己边弹钢琴边用非洲贝宁语唱摇篮曲。曼瑶不能讲话,于是喜欢读各种语言文字的书。这是否叫做命中注定?
以铮站在祖父床前,看着老人沟壑遍野的脸庞。祖父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在以铮将近三十年的记忆中都没变过。他自然而然的接受祖父衰老的样子,有时会忘了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
就像祖父一直固执的认为他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孩子,他也一直固执的认为祖父是个只会经商的冷酷生意人。
即使最亲近的两个人,也骄傲的互不相让。
祖父手指动了动,他醒了。
梁父先扶上床边,急声道:“爸,爸,你说说话,你感觉怎么样?想要些什么?”
祖父眼神朦胧,道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丽芙,丽芙呢?丽芙!”
以铮说不出话,一进来他就发现庄柔不在。他们都知道祖父在谁身上看到了丽芙。
梁父掩饰的清了清喉咙,说:“刚才看您昏迷,我太着急了,话说的重了些。那孩子大概找个地方哭鼻子去了吧,待会儿让小铮去找。”
祖父大怒,颤抖起来。“混账!”
他仿佛回到那片战场,安慰自己天使只是偷偷躲起来哭泣,之后还会微笑的出现。结果天使就不见了,险些消失在炮声轰天的火焰中。那时灭顶般的恐惧让他终生难忘。
丽芙第一次平安,第二次却没能平安,她从天空坠落,葬身汪洋。
天黑了,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如流。
祖父厉声命令孙子:“以铮,你去找她,你不能再犯爷爷当年的错误!去啊!”
以铮被惊醒,他今天被迫接受了太多东西,却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他站起身,“爷爷,我那晚说的话没变。医院是您的爱,不是我的。我还是要去北京,我还是要和她结婚。她爸爸的事跟她无关,我说了要去北京……就是有准备才去,我这辈子不做没准备的事,也没被人打断过我的准备。”
以铮说完这段话,沉着脸色推门而出。
梁父勃然大怒。
祖父挤出一个笑容,听听,小铮这孩子,他根本没有求和的意思。他决定了的事,不过是来告诉祖父一声。
看着以铮的背影,祖父转而骂起了儿子:“你怎么打我孙子!”
这场交杂着血泪的家庭悲喜剧中还有一个人。
千惠已经习惯了搅在以铮的种种纠葛中,不是没自嘲过只是无关痛痒的旁观者。但她总是很快释怀,继续在以铮有难时冲上第一线,不管帮的是正忙还是倒忙。
以前Jackson很喜欢看以铮的笑话,随时准备幸灾乐祸。现在那洋鬼子滚了,千惠依然次次站在以铮身边,然而她有一瞬的惆怅,真的……只剩自己了。
以铮冲出病房,飞快的扫了千惠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梯。
千惠在他背后叫他一声,说:“你想去哪里找嘛?人都走了这么久。”她把手里一直攥着的《浮士德》1928年原本塞给以铮,“我刚才叫司机跟着小萝莉了,她不会有事。等她回来,去送你的礼物吧。”
以铮接过书,惨然一笑。
他为什么没去接她?
为什么要堵这个气?
最简单的道理,最希微的骄傲,就是懂得了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