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我忽然记起了埃文长大了以后的面容。
他有一头浓密的，棕色的头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如同阴翳蔽日的天空。他的皮肤过于白皙，看上去，好像他已经很久不见阳光。
他的脸上，永远有一丝淡淡的阴云，阴云后面的阳光无论如何明媚，永远无法驱散他脸上那丝忧郁和不甘心。
埃文，威廉，和我，曾经少年时的好朋友。可是，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友谊，变调了。
夜色已经变得昏暗，天上的乌云更加厚重了。满天的星星都被遮盖起来，我看不到星光，也看不到月光，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埃文无言地转身走了。
一片漆黑中，我的心忽然乱成一团。许多记忆的片段忽然在我的心中苏醒。
我过了十三岁的生日以后，就没有机会向以往一般，每年随母亲去王宫小住。据说原因是我需要开始为将来的王妃身份作准备。我的家里忽然增加了无数家庭教师，教我学习四种不同的语言，外加各种社交礼节，文学，艺术，数学等一大堆令我头痛的东西。这样，我便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威廉和埃文。
到了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我忐忑不安地搬进王宫里。母亲告诉我，这一次，她不会随行，我这一次要在宫中停留半年，为将来的王妃生活做进一步准备。王后已经为我请了一大群宫庭教师在宫中等待着我，我这才知道，要当未来的王妃，竟然是这样不容易的。
我已经从一个整天和威廉到处疯跑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有些羞涩的少女。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成为他的王妃是怎样的一个殊荣，又是怎样的一个责任。
这一次，我来到王宫整整三天，却几乎没有见到威廉。我整日被关在一个书房里，被不同的宫廷教师轮番轰炸，直到我被过多的知识折磨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晚餐时间，我才被仆人带进王宫里那金碧辉煌的餐厅，和国王，王后，以及威廉一起就餐。
我已经坐在餐桌前，威廉才走了进来。现在，他已经比我高出整整一头来，他看到一身盛装的我，眼里跳动着兴奋的火焰，他走过来，微微欠身，从容地，优雅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说，＂好久不见，伊丽莎白。“我照着学来的礼仪，故作从容地回礼。说了几句客套话。
国王和王后在一旁满意地笑着。我心中，却有一千个问题，想要拉他到一边去问。想要问他最近在读什么有趣的书，最近他的击剑练得如何了，他的小马现在是否变成高头大马了，宫外的郁金香是否又开花了，还有，埃文还好吗？
可是，威廉和我客套一番，便转身回到他的座位去。我根本没有机会和他说话。
那是一张非常，非常长的餐桌。我坐在一端，威廉坐在令一端。他离我遥远得我觉得自己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
我心不在焉地吃了那顿冗长的晚餐，每一道菜我都吃得很少，我心中，忽然对这披金带银，虚伪冷漠的宫廷生活感到厌倦。这真的是我梦想中的生活吗？
我远远地望着威廉，这三年里，我时常在想念他，想念和他一起肆无忌惮地大笑，骑着马狂奔，跳下马来打打闹闹的日子。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妻子，从此终日厮守，我心中便会兴奋起来，直到那兴奋渐渐变为那种熟悉的心痛。可是现在，明明，距离成为他的妻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遥远而高不可攀？我是多么怀念那个从小一起疯闹的，我的好朋友威廉！
晚餐后，我被几个仆人簇拥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威廉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在他马上就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以前，他忽然回过头来，对我眨眨眼睛，微笑了一下。
我带着满脑子的过去的回忆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的女仆伺候我解开我身上紧紧的，将我箍得透不过气来的腰带。打开我那被编出复杂的花样的长发。我不耐烦地对她说，“我讨厌这些美丽却繁琐的东西！”
她笑着说，“伊丽莎白小姐，如果你看到今天威廉王子看着你的表情，你就不会这样说啦！”
我说，“胡说八道！他整晚都几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女仆说，“小姐，你都十六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威廉王子如果整天缠着他的未婚妻叽里呱啦的，他王子的面子要哪里放？宫廷里的礼节他总是要遵守的嘛！可他刚才看着你的样子嘛，简直就是惊艳的表情。”
我红着脸说，“别乱讲，我才不管他什么表情，他不理我，就是他不好。”
女仆笑了笑，显然觉得我十分不可理喻，继续说，“明天，我要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些。明天王后的生日舞会上，你将是王室贵族中最闪亮的钻石！你等着瞧，威廉王子会骄傲死的！“
我抓住她的胳膊，开玩笑说，“求你，饶了我吧，等我变成了那钻石的样子，恐怕我也被你勒死了！“
“什么叫勒死？“她不解地望着我。
“你看，我这腰带！“我指了指刚刚解下的腰带。“你还要我呼吸吗？”
女仆哈哈大笑，“我的小姐！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人不喜欢把自己的腰束紧些！”
我笑着说，“在生命和美丽之间，我选择生命！”
女仆摇摇头，帮我换上一件简单的白纱睡袍，将我的长发梳理顺了，说了一句，“真是任性！伊丽莎白小姐，你知道吗，你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女人！” 然后，她吹熄了蜡烛，转身出去了。
我怔怔地咀嚼着女仆的那句话。我真的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吗？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是“女孩”，而被称为“女人“了？
第二天，王后的生日舞会。
我被我的宫廷教师们折磨了大半天，到了下午，我被提早“释放”了。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属于成人的舞会。据说，这是我第一次作为未来王妃亮相的机会。当然，为了王室的面子，我一定要成为舞会上“闪亮的钻石＂。
几个月前，我还在家中的时候，就已经有专门的教师来训练我的舞步了。我对于这个夜晚，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虽然我讨厌那些繁琐的东西，但一个女孩子的虚荣心还是让我觉得，能够成为这个舞会上的“钻石“是一件相当风光的事情。
还有，我会第一次与威廉共舞。
想到这个，我的心轻轻跳起来。
显然，我的女仆对我的抱怨丝毫不理睬，将我的腰束得更紧了。她今天总算好心一点，没有把我的头发编成一个大花篮。我那乌黑的波浪般的长发，被松松地垂了下来，只是在我的头上戴了一个小小的钻石发冠。我跳进了一件深红色的长裙里，披上同色的披肩。
我揽镜自照，镜中的人，果然有些不像我自己了。
女仆满意地微笑。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出我的房间。舞会一定已经开始了，因为我耳中已经听到了喧嚣的人声，和美妙的乐声。
我从我所在的第二层走到通往楼下那金碧辉煌的大厅的旋转楼梯口，忽然，音乐声噶然而止。我听到有人在高声通报我的出场。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停止了交谈，所有人的视线，全部朝着我的方向投射而来。
我觉得又是兴奋又是窘迫，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我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下楼梯，我被我的束腰箍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双腿一直在打颤，幸好被我的长裙掩饰着。
走下那原本不长的旋转楼梯，今天对我来说简直是漫长无际的路程，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我不知是紧张得腿软，还是因为不习惯这在地上拖了好长的裙子，竟然一个踉跄，向前栽了下去。
我心想，这下彻底完了！我非但没有成为钻石，反倒刚一出场就成为在皇家最庄重的舞会上摔个嘴啃泥的笑柄！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威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的一只手臂从背后偷偷把我稳住，然后飞快地，他微微抬起手臂，优雅地等待我把自己的手臂放在他的臂弯里。
我长吁一口气，给他一个感激涕零的微笑。
因为他恰到好处地出现，很少有人注意我的踉跄。我终于平静下来，被威廉挽着，高昂着头，站在这一群红男绿女之中。
威廉穿着红黑搭配的正装，和我深红色的长裙和乌黑的头发是绝佳的搭配。我头上的钻石发冠在明亮的烛光中闪烁着。我的脸颊兴奋地在发烧，威廉侧过身来，忽然说了一句，“你还能呼吸吧！” 他的一只手正环着我那被束得过紧的“纤腰”上，我瞪了他一眼，在这样的时候，他竟敢如此嘲笑我。威廉偷偷地，近乎得意地笑着。
就在我和威廉吹胡子瞪眼睛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通报：“威洛克伯爵到！”
我怔了一下，这个伯爵显然是最新册封的，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的名字。
金色的大门开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我怔在当场。这个威洛克伯爵，有着一张年轻的，几乎稚气未脱的脸，深棕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不属于他年龄的肃穆的神情，清瘦的身材，穿了一身昂贵的，几乎全部用金丝织成的正装。这个伯爵，竟然是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