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你在这里做什么？”威廉高昂着头，冷冷地问。
他面向着窗外，披了一身银色的月光。如梦如幻的月色里，他看上去比埃文足足高了半头，也比埃文健壮不少。从我所在的位置，我虽然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可还是清楚看到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我很少见过的，庄严肃穆的神色，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埃文，如同一座大理石雕成的神像。将窗子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给埃文空隙进来。
月光下，埃文整个人都被罩在威廉的影子里，他本来清瘦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削了些。可是他的目光如电，倔强地直视着威廉的眼睛，如同一匹旷野里的狼独自面对着丛林里的雄狮，绝对不服气，更不会认输。
“我来看看伊丽莎白。”埃文平静地说，他显然丝毫不让步。
我有些惊慌了。虽然威廉买通了侍卫长，可是如果这两个人深更半夜在我大敞四开的窗前真的宣起战来，整个王宫岂不是要被搞得底朝天？我们岂不是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大声招呼他们不要斗气，可是，这样一来我的伤处已经被牵得痛了起来，我哪里有力气大声说话！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只能低声地，说，“你们还是进来说话吧！”
威廉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显然我一脸又急又痛的样子让他有些不忍了，他依然高昂着头，身形向一旁略微闪了一下，埃文进来了。
威廉反手关了窗子，拉上窗帘，我房间里的微弱的烛光在没有月光透入的房间里显得略微明亮一些。
威廉现在就站在我的床前，如同一个保护神般将埃文和我隔开，继续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追问着，“你要来看伊丽莎白，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白天来，这样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好笑，他自己不也一样是鬼鬼祟祟地爬窗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我们还是没有完全长大吧。
我忍住笑，听到埃文回答，“我当然想白天来，可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伯爵，怎能轻易探望未来的王妃呢？”
他这“地位低微”几个字，令我不禁皱眉。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如此功成名就，可在他自己眼中，他竟然还是“低微”的！原来，人永远是一山望着一山高的！不过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毕竟不是王室成员，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像少年时一样一起玩耍，现在，他除了一些正式场合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我的！
我心里，对于埃文来探望我，其实还是感动的。少年时，我和威廉也曾经在他那装满了宝剑的小房子里，一面煮着宫廷里上好的咖啡豆，一面渡过了不少愉快的时光。那时候，我虽偶有心痛之扰，却仍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威廉和埃文，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多么希望那样的时光可以重来！
在我的沉思中，我听到威廉有几分倨傲地说，“你原来还是了解你自己的身份的。我还以为，你早就不把我这个王子放在眼里了。”
他这句话显然刺伤了埃文，也狠狠击败了他。我一直感觉，埃文心中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自卑感。他一直奋力追求的功名，财富都不过是为了将那种自卑感掩饰起来。现在，威廉这句话将他那深藏着的，卑微的他毫不留情地亮了出来。
埃文脸上飘过一丝受伤的神情，他忽然很诚恳很真诚地说，“殿下，我自知自己的地位卑微。可是，今天，我想要探望的不是未来的王子妃，而是我儿时的朋友伊丽莎白。我听说她受伤了，很担心她，如果不亲眼看到她没事，我是无法甘心的！“
他的这句话不但令我感动起来，就连威廉脸上剑拔弩张的神情都退去了一点。
埃文不知怎地从威廉身边绕了过去，走到我的身边，望着我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他刚才清澈的目光如同突然布满了乌云一般。他叹息了一声说，“只听说你受伤了，想不到，那个刺客竟然险些割破你的喉咙！”他忽然转过身去，他脸上受伤的神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的表情，他对威廉满是嘲弄地说，“你们这王宫里，也太不安全了吧！”
威廉沉默了片刻，说，“你是来探望伊丽莎白的，现在你看过了她，就请回吧！威洛克伯爵，你的城堡可是在宫外的！你如果现在走了，我就不追究你夜闯王宫的事了。”
我有生以来，还没听到过威廉如此刻薄地讲话。
埃文没有回应他，却忽然把他的手伸进口袋里。然后，他的手缓缓举起来，亮起一个东西，烛光下，我清楚看到，他手中拿着的，竟然是那把我用来刺破自己喉咙的小刀。
这把小刀怎么会在他手里？我明明记得，我刚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小刀就被那个阴影里的人夺下了，再后来的日子，我连动都不能动，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它还在我的房间里，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把小刀的去向！
威廉满脸诧异地望着埃文，显然也惊异于同一个问题。
埃文定睛望着威廉，冷冷地，慢条斯理地说，“殿下，请问，伊丽莎白是不是被这个刺伤的？”
威廉诧异地点头说，“你在哪里找到它的？”
埃文说，“我在哪里找到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铸的东西，我清楚记得我把它送给了殿下你！”
威廉怔怔望着他，显然有些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也觉得一头雾水，埃文的语气听上去相当不客气。他怎能用这样的语气对王子讲话？
埃文看了我一眼，继续用目光和威廉对持着说，“殿下，我还听说，伊丽莎白被刺的那天，你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请问殿下，这王宫守卫森严是人所共知的，怎会忽然出来一个刺客，专门和伊丽莎白过不去？有人想要行刺王室成员还说得过去，可是，伊丽莎白还没有正式成为王室成员，刺杀她有什么好处？”
他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我竟然不知怎样来辩驳，也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埃文的目光如同两道锐利的匕首，停在威廉的脸上：“殿下，我看，刺客不是从宫外来的，而是宫内的人。”
我有些模糊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可还是不敢确定。
他停顿了半晌，终于甩甩头说，“我只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伯爵，没有权利去干涉这件事，可是―――“他拖长了声音，直视着威廉的眼睛说，“作为你少年时的朋友，我还是想要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认为，刺伤我的人是威廉！这简直太离谱了！他这个人，显然是过于聪明了一点，这样的人有时会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
可是，这件事原本就并不简单。只是它复杂到我们无法和埃文讲明白的地步！
威廉显然也终于明白了埃文的意思。他皱起眉头，摇摇头说，“请你在胡乱指责之前，动动脑筋想一想，伊丽莎白是我未来的王妃，我对她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去伤害她？”
埃文丝毫不退让地说，“正是因为我想不通所以才来问你！”
威廉望着埃文，盯了他半晌，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抬起头，说，“埃文，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是做贼心虚！”
埃文咬紧牙关，满脸不屑地听他继续说。
威廉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起来：“那天我明明看到刺客从伊丽莎白手中夺去了这把小刀，现在，它竟然落在你的手里，我明白了，那个刺客，就算不是你，也一定与你有关！你担心我看到了那一幕，事情泄露出去，你的爵位可能就不保了，所以才跑到这里来反咬一口，对不对？”
我在一旁，忽然听不下去了。他们说的话，我越听越离谱。威廉和埃文，我曾经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为什么现在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一般，在打一场毫无意义的架？
“请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实在忍不住，轻轻插了一句。
房间里静悄悄的，威廉和埃文的视线向我投来。我叹息一声说，“你们还记得当年永恒的盟誓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之间，要相互信任的，对不对？”
威廉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了，握起我的手，另一只手臂环绕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语声变得温柔起来，“我只是觉得，在信任他以前，你有必要搞清楚，那个刺客是不是和他有关？”
我狠命地摇头，“威廉，你明明知道的，这件事怎么可能和埃文扯上关系呢？”我只是就事论事，可是，我看到埃文给了我一个又是感激，又是欣慰，又有几分暧昧的微笑，仿佛我说了这句话，就站在他一边了一般。
我皱皱眉头，真的很厌倦威廉和埃文这种毫无道理的，孩子气的对峙。我望着埃文说，“埃文，我也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威廉绝对不是伤害我的人，请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埃文忽然若有所思地，望着威廉说，“你刚才说，你看到刺客从伊丽莎白手中夺去这把小刀？”
还不等威廉回答，埃文脸上已经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立刻那神情化为深深的悲哀。我看出他想要走到我身边，可是威廉的手臂还环绕着我，他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可是，他的目光却纠缠着我，他静静地望着我很久，终于，他轻声地，悲伤地，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说，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可是，你还那么年轻，日子还长，为什么要愚蠢地结束你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