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
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瞿塘滟的石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荡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蔼的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薰风;
谁献给他先觉的智慧?——踞阜的晨鸡;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天的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的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
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的Mahatma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癣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在兽环的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沤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黏力的灰泥垩粉
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了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的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雨,……
全宇宙的震怒在他身上烧着了。
他是一座烘炉——他是烘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齑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的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的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的枢纽,
他转斡了四万万生灵的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颤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啊!我们是亡告的羊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血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的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的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们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的火把,
你的战旗是我们行凶时护身的符。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是饕餮的鸱剥啄着腐鼠,
你是高洁的雏从我们头上飞过,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的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的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的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的四万八千哀猿
同听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载着痛苦如同载着荣华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的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伟大,
从你身上望着中华明日的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滔!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去送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仨!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该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拚命——
帮他们又给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没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用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猜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汗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哪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杂文
文艺与爱国
——纪念三月十八
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之后《诗刊》就诞生了,本是碰巧的事,但是谁能说《诗刊》与流血——文艺与爱国运动之间没有密切的关系?
“爱国精神在文学里,”我让德林克瓦特讲,“可以说是与四季之无穷感兴,与美的逝灭,与死的逼近,与对妇人的爱,是一种同等重要的题目。”爱国精神之表现于中外文学里已经是层出不穷,数不胜数了。爱国运动能够和文学复兴互为因果,我只举最近的一个榜样——爱尔兰,便是明确的证据。
我们的爱国运动和新文学运动何尝不是同时发轫的?
他们原来是一种精神的两种表现。在表现上两种运动一向是分道扬镳的。我们也可以说正因为他们没有携手,所以爱国运动的收效既不大,新文学运动的成绩也就有限了。
爱尔兰的前例如和我们自己的事实已经告诉我们了:
这两种运动合起来便能够互收效益,分开来定要两败俱伤。所以《诗刊》的诞生刚刚在铁狮子胡同大流血之后,本是碰巧的;我却希望大家要当他不是碰巧的。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
同是一个热烈的情怀,犀利的感觉,见了一片红叶掉下地来,便要百感交集,“泪浪滔滔”,见了十三龄童的赤血在地下踩成泥浆子,反而漠然无动于衷。这是不是不近人情?我并不要诗人替人道主义同一切的什么主义捧场。
因为讲到主义便是成见了。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死伤;诗人应该能超脱这一点。诗人应该是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他自己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响,什么时候不响。他完全是被动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诗人做到了这个地步,便包罗万有,与宇宙契合了。
换句话说,就是所谓伟大的同情心——艺术的真源。
并且同情心发达到极点,刺激来得强,反动也来得强,也许有时仅仅一点文字上的表现还不够,那便非现身说法不可了。所以陆游一个七十衰翁要“泪洒龙床请北征”,拜伦要战死在疆场上了。所以拜伦最完美,最伟大的一首诗,也便是这一死。所以我们觉得诸志士们三月十八日的死难不仅是爱国,而且是伟大的诗。我们若得着死难者的热情的一部分,便可以在文艺上大成功;若得着死难者的热情的全部,便可以追他们的踪迹,杀身成仁了。
因此我们就将《诗刊》开幕的一日最虔诚的献给这次死难的志士们了!
《烙印》序
克家催我给他的诗集作序,整催了一年。他是有理由的。便拿《生活》一诗讲,据许多朋友说,并不算克家的好诗,但我却始终极重视它,而克家自己也是这样的。我们这意见的符合,可以证实,由克家自己看来,我是最能懂他的诗了。我现在不妨明说,《生活》确乎不是这集中最精彩的作品,但却有令人不敢亵视的价值,而这价值也便是这部诗集的价值。
克家在《生活》里说:
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
这不啻给他的全集下了一道按语,因为克家的诗正是这样——不是“混着好玩”,而是“生活”。其实要你带着笑脸,存点好玩的意思来写诗,不愁没有人给你叫好。所以作一首寻常所谓好诗,不是最难的事。但是,做一首有意义的,在生活上有意义的诗,却大不同。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没有克家的经验,便不知道生活的严重。
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
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
这真不是好玩的。然而他偏要嚼着苦汁营生,
像一条吃巴豆的虫。
他咬紧牙关的磨难苦斗,他还说:
同时你又怕克服了它,
来一阵失却对手的空虚。
这样生活的态度不够宝贵的吗?如果为保留这一点,而忽略了一首诗的外形的完美,谁又能说是不合算?克家的较坏的诗既具有这种不可亵视的实质,他的好诗,不用讲,更不是寻常的好诗所能比拟的了。
所谓有意义的诗,当前不是没有。但是,没有克家自身的“嚼着苦汁营生”的经验,和他对这种经验的了解,单是嚷嚷着替别人的痛苦不平,或怂恿别人自己去不平,那至少往往像是一种“热气”,一种浪漫的姿势,一种英雄气概的表演,若往坏处推测,便不免有伤厚道了。所以,克家的最有意义的诗,虽是《难民》,《老哥哥》,《炭鬼》,《神女》,《贩鱼郎》,《老马》,《当炉女》,《洋车夫》,《歇午工》,以至《不久有那么一天》和《天火》等篇,但是若没有《烙印》和《生活》一类的作品作基础,前面那些诗的意义便单薄了,甚至虚伪了。人们对于一件事,往往有追问它的动机的习惯(他们也实在有这权利),对于诗,也是这样。当我们对于一首诗的动机(意识或潜意识的)发生疑问的时候,我很担心那首诗还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读克家的诗,这种疑问永不会发生,为的是《烙印》和《生活》一类的诗给我们担保了。我再从历史中举一个例。如作“新乐府”的白居易,虽嚷嚷得很响,但究竟还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闲情逸致的冗力(Surplusenergy)的一种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实际等于猫儿哭耗子。孟效并没有作过成套的“新乐府”,他如果哭,还是为他自身的穷愁而哭的次数多,然而他的态度,沉着而有锋棱,却最合于一个伟大的理想的条件。除了时代背景所产生的必然的差别不算,我拿孟效来比克家,再适当不过了。
谈到孟效,我于是想起所谓好诗的问题。(这一层是我要对另一种人讲的!)孟效的诗,自从苏轼以来,是不曾被人真诚的认为上品好诗的。站在苏轼的立场上看孟效,当然不顺眼。所以苏轼诋毁孟效的诗。我并不怪他。
难怪他为什么不索性野蛮一点,硬派孟效所作的不是诗,他自己的才是。因为这样,问题倒简单了。既然他们是站在对立而且不两立的地位,那么,苏轼可以拿他的标准抹煞孟郊,我们何尝不可以拿孟郊的标准否认苏轼呢?
即令苏轼和苏轼的传统有优先权占用“诗”字,好了,让苏轼去他的,带着他的诗去!我们不要诗了。我们只要生活,生活磨出来的力,像孟郊所给我们的,是“空螯”也好,是“蜇吻涩齿”或“如嚼木瓜,齿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们还是要吃,因为那才可以磨炼我们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