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徐志摩作品集(一)(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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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集外诗(3)

天空里幻出一带的长虹,

一条七彩双首乔背的神龙;

一头的龙喙与龙须与龙髯,

淹没在埂奇河春泛之濑湍;

一头的龙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饮啜于长江大河,咽响如雷。

这彩色神明的巨怪,

满吸了东亚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寻着,

吼一声,可怜,苦旱的人间!

遍野的饥农,在面天求怜,

求救渡的甘霖,满溢田田——

看呀,电闪里长鬣舞旋,

转惨酷为欢欣在俄顷之间!

天空里幻出长虹一带,

在碧玉的天空镶嵌,

一端挽住昆仑的山坳,

一端围绕在喜马拉雅之岩。

是谁何的匠心,制此巨采,

问伟男何在,问伟男何在?

披苍空普盖的青衫,

束此神异光明之带,

举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头的高山,

霎时的雪花狂舞,雪花狂洒,

普化了东与西,洒遍了北与南,

丈夫!这纯澈无路的世界,

产生于一转之俄顷之间。

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呵,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良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

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

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啊,上帝有灵光!——

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

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

在山中,

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

就只我:

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

沉思,

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

在雾里,

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

凄迷,

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

惊悸,

摇曳,像雾里的草须:她

在哪里?

啊!她;这深夜,这浓雾,

淹没了,

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

遮不住,

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

像一星

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

我正愿,

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

那一天

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

跳动,

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

那一点——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

不变

不变!

“拿回吧,劳驾,先生”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

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

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

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

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

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

“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诗句啊明月!你不减旧时的光辉——

这橄榄林中泛滥着夜莺的欢畅;

啊明月!我也不减旧时的伤悲——

你来照我枕边的泪痕清露似的滋长!

1925年夏,翡冷翠山中。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着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话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

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

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花牛歌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萝。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的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八月的太阳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小雀在树荫里打盹,

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

小雀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

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

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人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苦;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庄似戏,

真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忙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几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