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四)(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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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阿索林散文抄(2)

戏院是荒凉的了。在这黄昏的时分,戏是刚演完。几年之后,在一六二九年,一位作家——黄·德·萨巴莱达——将描写这散戏的情形:看客们去了,戏院是暗黑而寂寞的,两个妇人在后面踌躇着;在看戏的时候,她们失落了一个钥匙,而现在,她们是把着一枝蜡烛在长椅之间找寻着它。院子是寂寞的,夜是盲目而寒冷地在从群星间堕下来。看客已散了,伶人已走了。不,并不是戏子完全都已回到他们的客店里去了。静默地,穿过了暗黑和寂静,一个男子,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是静静地走近来了;在散戏之后,他们在化装室里等了一会儿,而现在,他们便慢慢地出发回他们的住所去。这男子是有点肥胖,他的脸色看去是苍白的。他把那孩子的小手儿握在自己的手里。那妇人年纪还轻。他们已从剧场中走了出来,步行向城中的一家客店而去。一到了他们的小房间里,那男子便颓然地倒在一张椅子上。那妇人走过去,吻着他的前额。那男子已把那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这个男子是累了,困难地呼吸着。他柔和地把那孩子的头向自己转过来,把那小小的颊儿贴在自己苍白的脸上。那母亲默默地望着他们,心头感动了。这三个人和别的戏子们做着伴儿走遍了全西班牙;他们从格拉拿大到马德里,从马德里到北莱陀,从北莱陀到塞各维亚,从塞各维亚到伐拉道里,从伐拉道里到步尔哥斯。伟大的国剧是在产生着。从诗人的脑筋中发出来的一整个世界,将经过这些人的努力而得到它的形象和姿态。这个疲累而苍白的人,什么时候能够享受片刻的清闲呢?别种艺术家们可以平静地呼吸的家居的甜蜜的本地空气,他是没有份儿的。他的份儿是行路。他的无穷而坚决的义务便是把那快乐的面具装在内心的悲哀之上。戏散之后,在客店的房中,惫倦,为生活所疲累,那戏子把他的孩子抱在膝上。那孩子是他的快乐;没有了那孩子,他便会不能忍受工作的疲倦和漂泊的生涯。带着深切的,不可言说的情绪,在那沉默的母亲身旁,在暗黑降下来的时候,他把那孩子的亮晶晶的颊儿,紧贴在他自己苍白的脸上。

伟大的国剧是在产生着。西班牙的古典剧是什么呢?古典剧是整个西班牙生活的一种综合。自从一种生活和艺术的精神上的大和谐在《西德诗篇》里站定了以来,一切西班牙的艺术以后都要适应这和谐了。这和谐是崇高的,尊严的一种特殊的调子;它猛力地把日常生活的某几种形相摈排出去。在西班牙的生活中,一切都是共鸣而团结的:戏剧,玄秘的气质,风景——加斯谛拉的风景——市民的心情。当你听到人们说起西班牙人的“刚强”的时候,你是可以承认的,但是你必须把那种刚强称为尊严。

西班牙人是高贵而庄重的。他的尊严摈绝日常的平庸的琐事闯入。高贵,庄重和严肃,便是他的在《祈祷书》中的写实主义。而戏剧同样也不能容纳日常生活的细小的琐目进去。它是像风景一样地清朗而高贵。编剧家既不需要又不愿意指出上场和退场,同样,他也不觉得俯就那些仔细的说明是必要的。如果在古典的剧曲里他要去俯就那些琐节,全部作品便会自动地从诗人所安置着它的崇高的坛上坠了下去。在风景,市民生活和艺术的幻想之间的类似,便会损坏了。我们且不要在那些伟大的戏曲家的谬误和年代错误上吹毛求疵吧。在那弥漫在戏曲中的热烈的氛围气里,像这一类的粗忽是隐没了。这里的主要的东西,正如在整个伟大的戏曲的泉源《西德诗篇》中一样,是那在日常写实的琐事之上的生活的调子;诗人所借与他的剧中人物的尊严,伟大,崇高的调子。

夜是走近来了。客店中的小房间是差不多暗黑的。那戏子正把那孩子抱在膝上。

旅人

这黄昏的时候,在乡间一处冷落的地方,一个旅人坐在一个路旁的客店的门前。路在门前经过。那旅人的脸儿是隆起的,他的头发是栗色的,他的前额是平滑而无碍的。他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而他的鼻子,虽则大小合度,却是像鹰嘴一样地弯曲着。

浓大的胡须笼罩在嘴上面。如果他站了起来,我们就可以看出他微微有点佝偻。许多的操劳使他的背弯了。整个夏天,他的脚是不停的,他在乡间漫走着,巡历各农场。他是不得不和那些粗人办交涉,他觉得他是在那不属于他自己的精神环境中活动着。在他的敏感和环绕着他的心灵的氛围气之间,是有一重根深蒂固的隔膜在着。这位旅人曾经出版过几部书。他曾经英雄地参加过一次历史上最大的战争;这次战争使他残废了一只手。而现在,在鄙野的人们之间,从客店到客店,从乡村到乡村,他感到一重内心的悒郁。当我们感到自己是高出于我们的环境,而“必要”却把我们和这环境紧系着的时候,我们的精神便慢慢地集中在一种内心的理想上。我们的石头现在对我们说着话,它们对我们诉说那迟迟的式微的悲剧,而在从前,却是不会说的。旅人:现在正是在废墟旁默想的时候,而在这孤寂的乡野,这一道从前的宫殿的颓垣,给了我们一个默想的主题。几世纪已经过去了。在岁月中受着打击,宫殿已经崩摧了;然而,在附近,在这废墟的旁边,像一片从永恒传出来的微笑似的,耸立着一群优美的白杨,在垂死的黄昏的轻风中,微微地颤动着它们的叶子。

深闭着的宫

夜降下来了,盲目而寒冷,在牧羊人的茅舍上和王侯的宫殿上是没有分别的。一座宫是像什么呢?一位国王的房间的样子是怎样的呢?圣女黛蕾莎不知道它们像什么。她并不确实地觉得国王的诸房间是称Camarines。“你走进去,”圣女黛蕾莎在Las Moradas第六号上写着——“你走进一间国王的或是大贵族的房间里(我相信人们称之为Camarin),在那里,他们藏着数也数不清的各种杯,壶,和许多别的东西,全排列得井井有序,你一进去就可以一望无遗。”这位圣女还补叙着她自己的这回忆:

“有一次我被领到德·阿尔巴公爵夫人屋子中一间这一类的房间里(我路过那里,因为那位贵妇人固邀,便只得依她的话在那里逗留了两天),我在门槛上呆住了,诧异着不知道这一大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接着我便看出,看到了这样许多种类不同的东西,上帝是会被赞颂的,而我现在是快乐的了,因为它们对于我已有用处过了。”

那些美丽的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们所建造的。然而文艺复兴在西班牙并没有什么大发展。中世纪继续统治着十五世纪,十六世纪和一部分的十七世纪。中世纪是单纯,感情,虔诚,信仰。中世纪是和抽象相反的具体。文艺复兴既不和西班牙的风景和谐,又不和西班牙人的气质——庄严而端谨的——和谐,更不和他们赓续而猛烈的争斗的传统和谐。《吉诃德》和《祈祷书》是中世纪,正如洛倍的著作中的自然而通俗的一部分是中世纪一样在La Celestina(一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混合物)中,最好的一部分是由中世纪来的那部分,花园中的恋歌,那说着一切东西的脆弱而终于笼罩着全部著作的,父亲的悲剧的挽歌。是的,文艺复兴在西班牙建造了许多宫殿。露台都是熟铁造成的。精细的花墙都是用白石雕镂出来的。可是许多的这些大厦的窗扉,却都紧闭着;它们后面的果园的门也紧闭着;步道上野草蔓生着。这些大厦的主人已到海外去了。在屋子里面,在宽大的房间中,尘埃已渐渐地在家具上铺了一片薄薄的外套。那使圣女黛蕾莎吃惊的“这一大堆的东西”,是安然地在碗碟柜里,食器架上和橱里。几世纪会过去。谁会再把这些大厦打开来呢?在三百年,四百年之后,这许多使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东西,会在什么地方被人发现呢?谁会坐在那张高高的雕皮的圈椅中呢?而这幅画着挂桑谛阿戈的红色的剑,或是在胸前佩圣黄的徽章的绅士的画像,会挂在什么地方呢?这尊贵的城中,有十所,十二所,十五所邸第是紧闭着的;在辽远的国土中,在海的彼岸,在别的星光之下,它们的主人们是在着。而在那些辽远的广袤中,在忧郁的时候,一个对于这些宫殿和这些花园充满了柔情的记忆,当然是会觉醒了的——在花园里那些未经任何人捋撷过的蔷薇,迟迟地让它们的叶子零落在小径上,在春天和秋天。

(载《文艺月刊》第三卷五~六期,一九三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