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延元年九月十八日,锦段与成郢在朝臣、百姓的议论声中,于神明殿送长公主长信出嫁。
前来迎亲的程洛山清瘦了许多,眉目再也不复少年时的飞扬神采,而是多了些许沉郁之色。他在回答成郢的问话时,恭谨守礼、言语得当,犹如浸淫官场数十年的权臣,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他跪在长信身旁拜别帝后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自锦段身上掠过,随即垂下了眼睫,让锦段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一刻,锦段忽然想,也许人世间的缘分从来如此。瞬息有缘,瞬息无缘,匆匆数年过去,每个人都经历了属于自己的悲喜苦乐,相识却不再相见。天将暮,宴已阑,从此南北东西,陌路白首,纵使相逢应不识。
送走长信后,成郢长长地嘘了口气,对锦段道:“去福明宫吧,我也该去看看太皇太后了。”
锦段恭敬地笑道:“好,臣妾陪您去。”
先帝新丧,新帝在服大功期间下嫁长公主,若再迟迟不去福明宫尽孝,传出去便又会被安上一条罪状。在一切尚未稳定之前,成郢还是不愿郑氏死得太早的。
二人一进含章殿,便听到郑氏尖锐的嘲讽,“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告诉他,等我死了他再来看也不迟!”
成郢微微笑了笑。
锦段向灵则使了个眼色,灵则便立刻带殿里的宫女退出了含章殿,远远地守在院子里。
锦段回过头时,成郢已然走进了内室,温柔地唤了声:“皇祖母。”
郑氏似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冷冷地问:“你是谁?”
成郢道:“朕是您的孙儿。”
郑氏摇头,“不,你不是我的孙儿。”
“既然皇祖母不认朕是您的孙儿,那皇祖母以为,朕是谁?”
郑氏道:“似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怎可能是我那最温润不过的孙子?他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会是你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成郢叹息,“只要太皇太后高兴,怎样骂朕都行。”
郑氏奇道:“你非说自己是我的孙儿,莫非我果然养了一只白眼狼?幼年时爪牙不利,假装温驯;如今长了獠牙,便要反过来要我的老命了?”
成郢并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道:“皇祖母病了,朕找太医来好好给您瞧瞧。”
“瞧瞧?瞧什么?瞧我到底是哪天死,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皇祖母言重了,这着实让朕惶恐。”
“惶恐?你既敢做出这般不孝之事,心中还会惶恐?”
成郢不欲再与她这般牵扯不清,便沉默了一会儿,道:“皇祖母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你若还关心我的身子,你若还尊我是你皇祖母,”郑氏原本平静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她伸手指着锦段,“那便即刻将她给我废了,赐死!我不要再看到她。”
成郢回头看向锦段,目光沉静如水,不起丝毫波澜。
锦段立刻屈膝下跪,不紧不慢地道:“臣妾惶恐。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如此深恨臣妾?”
成郢看着郑氏,仍旧淡淡地道:“皇祖母要朕废了皇后,可有原因?”
郑氏道:“先囚我于含章殿,后杀我贴身宫女,继而语出不敬!凭这三条,够不够废了她?”
锦段道:“太皇太后言重了。含章殿一无卫尉把守,二未限制宫人出入,何来囚禁之言?那素红与福明宫外的内侍私相授受,被侍卫所擒,事后她对此供认不讳。臣妾按宫规来处置她,是早已禀明过太皇太后的。若说臣妾对太皇太后语出不敬……”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委屈,“那可当真是要六月飞雪了。臣妾每日服侍太皇太后进药,从不曾间断过,每每与太皇太后相谈,福明宫里的宫女也都是看在眼中、听在耳中的。皇上大可去问问,臣妾何曾对太皇太后口出不敬之词?”
郑氏冷笑,“问?福明宫里的宫女早都成了你的人了,你让我去问谁?我一个孤老婆子,如今被你们联起手来对付。你们也不怕胜之不武,被世人耻笑!”
成郢将手伸向锦段,“起来吧。”
锦段搭上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低眉顺目地站在成郢身畔。
郑氏看他们如此亲密,面色又是一变。她冷冷地向成郢道:“皇帝,你只与我说,你究竟要不要废了这毒妇?!”
成郢似是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锦段是当初皇祖母为朕选进宫的。那时,也是在这里,皇祖母对父皇说,朕宫里的那几个既无才,又无德,您都看不上眼,唯有一个锦段配得上朕……可如今朕方才立她为皇后,为何您反倒口口声声地称她为毒妇,非逼朕废了她不可?皇祖母,您究竟是想要朕如何?将来要与她过一生的,那可是朕啊!”
“当年我是看走了眼,以为她是个胆小怕事的,却不承想,她竟有一副歹毒的心肠!如此之人,岂配为后?!”
听得此言,成郢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锦段一眼,才浅笑道:“皇祖母,您是辅佐过父皇的,后宫与朝堂间的利害关系,想必不用朕说,您也知道。朕初登大宝,正是稳固朝局之时,后宫不宁,朝堂不安,朕又怎能意气用事,说废后便废后?何况皇后位居中宫,虽时日不长,但教化六宫,仪范四海,堪比古时贤后,连朝堂诸臣都说,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皇后呢!”说着,他微叹道,“皇祖母,就算是为了朕,有些话也是不该随意说出口的啊。”
“这么说来,你是执意不肯废后了?”
成郢说了这样一通话,仍旧未能说服郑氏,终于面色不耐,“皇祖母执意要朕废后,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皇祖母希望朕如父皇当年那般,废掉皇后,然后,看着她们疯的疯、傻的傻、死的死?父皇和母后的结局,您是否想让朕与皇后也尝一遍?”
郑氏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一时气急攻心,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果然是我教养出来的好孙儿!看来你今日是执意要逼死我了!”
成郢道:“皇祖母言重了,您这么说真是让孙儿心中既难过又害怕。只是既然皇祖母疼爱孙儿,又何苦非逼着孙儿废后呢?”
郑氏却只冷冷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废不废后?”
成郢摇头。
郑氏点头,“既然你执意不废后,那便是要逼我死了。好!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成郢叹了口气,并不理会她的威胁,只是淡淡地道:“看来皇祖母的情绪不大好,孙儿就不在这里打扰皇祖母休息了。皇祖母好好歇着吧,孙儿过些时日再来看您。”说罢,他便起身率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