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洛山微挑眉梢,嘲讽地说:“身不由己?身子是她自己的,难道楚王还真能捆了她一辈子不成?她自然也可以选择不可怜亦不无奈。可既然做了如此选择,又何必再摆出‘不共楚王言’的姿态来?不过是徒增笑柄!”
他这话说得已算得上极是难听,又极是不尊重前人了。锦段皱眉,不赞同地道:“你又如何知道那息夫人随了楚王便一定是心甘情愿的呢?她分明是‘恐息侯或有不虞’,才会在无奈之下做出身侍楚王之举。否则的话,心中若无挂牵,又何必委屈自己到如此地步?如你所说,若她心不系息王,大可恣意承欢于楚王,大可不必在乎旁人心中会如何想,抑或可以选择‘不可怜亦不无奈’,一死了之。”稍顿,“前朝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也不多她一个,她又何必做出‘看花满眼泪’这样可笑的姿态来?”
“委屈?你说她……委屈?”
“难道不委屈吗?”锦段挑眉反诘,“这天下所有的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一生平安喜乐?她既嫁息王,必也是存了‘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望的,不承想为楚王所夺,虽实不喜欢楚王,但为了身陷囹圄的息王不得不委曲求全。你们在苛责她时,又可曾想过,她心中该是多么的委屈难过?”
“委屈难过?”程洛山忍不住讥笑出声,“她若真的不喜楚王,又何来……又何来二子?既然有了儿子,那说有再多的委屈也都是自打耳光,不值得半分的同情!”
在此之前,锦段未必有多喜爱息妫,只是同为女子,看看她的一生,又想到自己,虽境遇不同,但却是相同的身不由己,有时便不免生出几分悲哀之感。在这样一个滴水成冰、呵气染霜的天气里,锦段与他争论半日,见他仍旧是满脸不屑一顾的嘲笑的样子,反而说出这般言语,不禁恼怒,便口不择言道:“楚王那般爱她,甚至为她不惜杀掉蔡侯。她一个弱女子,想护的人护不住,在那样强大的人面前,除了认命,还能怎样?死吗?她死了倒是好,可是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再说,她只是一介女子,在强者面前如何反抗?生不生子,岂由得了她?”
话音刚落,便看到程洛山冰冷的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一惊,连忙回头,身后不远处孑然站着一个身披鸦青色凤纹织金锦羽缎斗篷,兜着风帽的人。在满地白雪和鸦青色斗篷的映衬下,那张消瘦又冷漠到极致的脸,如苦寒之处玄冰上独卧的青玉石一般,是彻入骨髓最深处的凉薄与冰冷。
木皇后。
锦段不知道向来冷漠,足不出户的木皇后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去宣光殿的必经之路。她更不知道木皇后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将他们的争执听去了多少。
她忙屈膝施礼,木皇后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双黑玉石般冰冷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程洛山,启唇冷问:“你说……息妫该死?”清冷冷的声音,如清涧雪流一般,泛着比这个冬天更加深沉的冷意。
程洛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躬身,低眉顺目地道:“臣不敢妄议前人。息夫人如何想法,自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后人思议再多,也不过只是猜测,作不得真。”这样凉薄的语调,却巧妙地回避了木皇后的问题。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默认?
不知为何,锦段在程洛山貌似恭敬的回答中,似乎听出了一丝怨愤。她不明白,那个已经作古不知多少年的息夫人究竟哪里惹了他,竟让他如此愤懑?甚至在木皇后的面前都不知道收敛。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到程洛山与木皇后对视着的,那悲凉如水的眼眸。她只看到眼前鸦青色凤纹斗篷密密匝匝地裹着里面的妃红色织锦缎长裙,簌簌的,似乎在颤抖。
木皇后静静地看着程洛山,冰冷的眼神转为如许悲凉。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点了点头,扯了扯唇角,颜色极淡的嘴唇弯出一抹可疑的弧度,似笑非笑,“程公子这话说得好,那息妫抛夫弃子,一女二夫,确实该死!”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尖锐的狠厉,不自觉地拔高了声线,十分刺耳。
锦段双手发抖,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避在前方廊角的染霜听到后,急忙跑了过来。她面色微变,扶着木皇后,急声道:“皇后娘娘,这里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处理朝政,您明日再见皇上也不迟。”
木皇后原本死死盯着程洛山的眼眸随着染霜的这句话变得茫然起来,她怔怔地侧头看着染霜,看到她眼睛里的焦急之色,突然点了点头,缥缈着声音道:“是啊,这儿冷,真冷,咱们是该走了……”说着便转了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拐过廊角,越过几株清姿傲骨,凛然盛开的红梅,转到路口,消失不见。
锦段吁了一口气,才直起腰,便突然听到几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凄厉。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染霜,你听到了没有,他竟然要我去死啊!他竟然要我去死——”
“他这样对我啊,他竟然这样对我……”
后又听到染霜一声惊呼:“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之后便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
可饶是这几句,也足以让锦段震惊到手足无措了。她猛然看向程洛山,却只看到他冷硬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那是真正的残忍绝情的弧度。她想到那一年在椒房殿的假山旁,四皇子成德的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哥哥”。
程洛山和木皇后……自己究竟窥探到了怎样一个惊人的秘密啊!
木皇后压抑的、悲戚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锦段面色惨白。她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必须马上离开。在这里越久,听到的就越多,她便会被这个可怕的漩涡越吸越深,最终无法脱身。
她必须要逃,尽快逃开!
咽下心口的那团惊恐之气,锦段对程洛山急声道:“我还要回东宫服侍太子妃殿下,先走一步。”
程洛山冷眼看着她,突然嘲讽地冷笑,狠狠一拂衣袖道:“走吧走吧,快些走!再慢一步你便要受我牵连了!”
他这样说,锦段反倒迟疑。
然而,就在这迟疑的一瞬间,一道玄色绛纱袍身影飞快地自她身旁越过。她扭头,只来得及看到紫金冠映着白雪射出刺目的光泽,一闪而逝。
之后便是一声急唤:“阿蕤!”
锦段心中的那根弦“啪”的一声,绷断了。
晚了。
她窥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却没能逃脱得掉。
回头去看程洛山时,才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张晦暗不明的脸,不复往日的温柔和煦。
是成郢。
“太……太子殿下……”
成郢点了点头,对她道:“你先回东宫吧,我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这正是锦段巴不得的,忙躬身道:“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