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宋词三百首大师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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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张炎

【词人简介】

张炎(1248-1320)字叔夏,号玉田、乐笑翁。先世成纪(今甘肃天水)人,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张俊后裔,张枢之子。宋亡后,家道中落,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北游元都,后失意南归。晚年落魄纵游于金陵、苏杭一带,与周密、王沂孙为词友。

其词用字工巧,追求典雅。早期作品多为描写其贵族的舒适生活,后期则多追怀往昔。曾从事词学研究,对词的音律、技巧等皆有论述,著有《词源》、《山中白云词》。词存302首。

高阳台(接色巢莺)

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赏析】

张炎前半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元军攻入临安后,他的祖父张濡被磔杀,万贯家财也被抄没,自此家道中落,贫难自给。这首词写于亡国后词人重游西湖时。

“接叶巢莺”化用了杜甫“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的诗句。前两句意为:茂密的树丛中,有黄莺筑巢,西湖水面微波翻卷,柳絮随波轻荡。“断桥”又名段家桥,在西湖白堤东北一端,桥边杨柳茂密,适合观景。夕阳西下,游湖的船只陆续归来,聚集在断桥边。西湖如旧,游船如旧,只是人是以非,词人心中百转千回,隐现怅然心境。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暮春时万花凋零,芳意几尽,春逝的伤感萦绕在词人心头。他希望能留住春意,因此呼唤“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东风和蔷薇花都稍作停留吧,否则蔷薇花一开,春天就要结束了。这两句赋予东风和蔷薇两种意象以人的情感,情感婉转曲折。

春意未尽,西泠桥畔却已满目荒芜。更让人觉得凄凉的是,“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浓绿的西泠桥现在只留一抹荒凉的烟霭。西泠桥昔日烟柳繁华与如今“一抹荒烟”形成强烈对比,巨大的反差撩拨着词人的心弦,亡国之痛涌上他的心头。

“当年燕子知何处?”这句化用唐人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意,抒发故国之思。当年的燕子已不知飞往何处,如今“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韦曲”指唐代韦氏所住的宅院,代指豪门家宅;“斜川”指游人雅集之地。词人看见昔日豪门富户聚居的地方,现在长满青苔,文人雅士游览集会之处,也满目荒草。昔日的繁华风流,变作今日的荒芜冷落,两相对比,词人心中一片凄凉。

燕子找不到旧巢,悠闲的沙鸥也生出新愁。“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化用辛弃疾《菩萨蛮》中“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之句。故国变作新朝,词人心中愁绪深重,故而投射到了原本象征自由的沙鸥身上。

“无心”两句写词人面对破碎山河时,无心再追忆昔日繁华生活,于是闭门谢客,浅醉深眠,希望借此获得片刻安宁。“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飞花”、“啼鹃”呼应上阕开篇的“卷絮”、“巢莺”,花絮飘零,杜鹃啼血,暗示春天将尽。词人以祈求的语气表达了对春去的哀悼,暗寓对故国的追念。

【大师导读】

玉田《高阳台》,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乐笑翁集中亦不多觏。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能几番”二句,运掉虚浑。“东风”二句,是措注,惟玉田能之,为他家所无。换头见章法。

——清·谭献《谭评词辨》

词贵愈转愈深……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

清平乐(采芳人杳)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赏析】

这首词借伤春,表现张炎在国破家亡后漂泊失路的处境,抒发其孤苦无依的心情。

春末万花凋零,郊野呈现出一片凄迷景象,采摘春花的热闹情景已一去不返,词人只看到“采芳人杳”。不见游人如织,没有花红柳绿,春色凋零,气氛冷清安静,让词人“顿觉游情少”。

不过,即使在春色尚好,有采芳人作伴时,词人游览的兴致也不高,依然“看春多草草”。由此可见,作者“游情少”的原因不单纯是因为“采芳人杳”,“客里”才是症结所在。词人客居他乡,漂泊如浮萍,面对大好春色也无心赏玩。接下来又点出另一个原因,即“诗愁”,但具体何指,并未明确交代,给读者设下悬念。

下阕采用比兴手法,借燕子吐露心声:“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去年身在天涯的燕子,今日不知身在何处。词人自比为燕,将满心难以言说的痛苦一吐而尽。南宋亡后,张炎为躲避元朝统治者的政治压迫,长期漂泊。至元二十七年,他应召北上大都,为元政府编纂金字《藏经》,次年南归,之后一直居无定所,如飞燕飘零天涯。“去年”两句将词人的心境和处境和盘托出,情真意切。至此,上阕“客里”、“诗愁”里又添了更深的意味。总之,其不幸际遇才是“游情少”的根本原因。

“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词人感慨:不要去听三月的夜雨,因为在暮春时,夜雨不是催促花开,而是葬送残花。与“润物细无声”的早春细雨不同,暮春多有疾风骤雨,会令花落春去。词人一语双关,借不愿聆听夜雨,表达家国身世之痛。

下阕比兴手法运用精妙,词人将羁旅漂泊之思托诸燕子,将世易时移,江山易主之悲托诸夜雨,言近旨远。

意境丰富,感情真挚,选景精巧,笔力缠绵悱恻,皆令此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词人将万千情绪,都寄托在了云淡风轻的叙述里。

【大师导读】

羁泊之怀,托诸燕子。易代之悲,托诸夜雨,深入无浅语也。

——俞陛云

朝中措(清明时节雨声哗)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

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

【赏析】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这是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对张炎词的评价。这首表达天涯游子羁旅之情的《朝中措》,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开篇描写清明时节冒雨出游的情景:清明时节大雨滂沱,河水暴涨,潮水翻滚着涌上渡口的沙滩。词人冒雨寻春,却被雨水所困。这两句中情景喧闹,不同于人们对这一时令“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凄清印象,显得别具一格。

雨水洒在梨花上,本是丽景,但词人没有对此直接描摹,而是转换视角,从梨花的角度审视自己。“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梨花用冷淡的眼神看着词人,好像在责备他没有思念家乡,却痴恋他乡山水。作者冒雨出门,本来是为了排解忧思,没料到会遭遇这番“责备”。张炎赋予梨花人的情感,又反过来让其审视词人,笔致曲折。梨花的责备乃是词人自责,宛转笔触中蕴含了无限深情。

户外寻春没能让词人忘记痛苦,他只好转而到莺歌燕舞的琐窗珠阁去消磨时光,期望在歌妓舞女的云裳雾鬓、欢歌曼舞中,饮酒麻痹自己。“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然而酒终归不能解愁,醉中虽能暂时忘却烦恼,然而醉乡难以久留,酒醒后人去楼空,只有归鸦凄切啼鸣传来。归鸦的啼叫仿佛在提醒词人,酒醒客散,也该归去了。

醒来后的酒客四散回家,作者也再无继续驻留的理由。在归去途中,他看到家家户户门上插着杨柳,于是也信手“折得一枝杨柳”。但走到客舍门前时,他才骤然发现,自己流落在外,哪里会有自己的家门呢?于是他便手持一枝杨柳,不知该“插向谁家”。

经历了国破家亡,江山易主,张炎欲归无处。思虑至此,羁旅之愁,家国之思一齐涌上心头。词人用笔举重若轻,满腹无法言说的情绪都被这一枝无处插的杨柳逗引而出。结句笔致精妙,语虽浅而情深,言虽尽而意未绝。

【大师导读】

吾识张循王孙玉田先辈,喜其三十年汗漫南北数千里,一片空狂怀抱,日日化雨为醉,自仰扳姜尧章、史邦卿、卢蒲江、吴梦窗诸名胜,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

——宋·郑思肖《<玉田词>题辞》

释皎然诗式谓诗有六至: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以词衡之,至险而不僻者,美成也。至奇而不差者,稼轩也。至丽而自然者,少游也。至苦而无迹者,碧山也。至近而意远者,玉田(张炎)也。至放而不迂者,子瞻也。

——清·张德瀛《词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