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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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暴风集(1)

掘墓人

被生命阴影遮罩着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在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蝮蛇一样爬行,又像罪犯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着空濛遥远、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们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尔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呆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

“我并不怕你。”

“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音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同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也迫不得已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了过片刻,在我看来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阿卜杜拉。”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作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便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馈赠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作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一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掘墓作为职业,也好清除堆积在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的尸体,让人们舒身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呀!”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暴风前战栗颤抖。在你看来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熏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他说:“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槲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的表现。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学语,还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儿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无仙之说,决非真话;谁不信仙,便属于猜疑与模糊世界。”

我问:“仙女也有风雅与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永不凋谢。”

“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触摸到她,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面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爱好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70],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旋即他笑了,讥讽、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他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奇怪呀!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发觉其中有比生更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我想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颤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

他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永无睡眠。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只有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抬脚离开那个地方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

“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在土里去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一个人来帮忙!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饱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了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桎梏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声。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堆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硬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实施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罗嗦当做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灵魂。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孤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丢失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夜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奸诈;至于它的君王,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动物:鹰勾嘴,鬣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