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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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暴风集(4)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的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触摸。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佳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爱好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声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子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做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做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做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做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鳦鸟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跹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鳦鸟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敛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移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到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果了。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嘴里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做声,直至天明。

切莫做声!空气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达到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杯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辉般的土黄、春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遨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入祖国的港口时,人们睁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喧天,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谁也不曾进入船里一看。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将之一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岛,带回铁环铠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定将我赞扬,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投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地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冲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褛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入棺木里,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做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哪,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若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这是鸽子、鳦鸟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空,黑夜的恐惧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来吧,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吧,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粘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被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的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遨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的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茔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72]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73]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74]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其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纷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75]、伊本·路西德[76]、艾弗拉姆·赛尔亚尼[77]和约翰·迪马仕基[78]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遣的东西,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痼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作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多,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剂。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因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