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忍,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人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巨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到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作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互相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方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完,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生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腾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掉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子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痛疼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牙,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适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嗅。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里,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中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穿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着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腥气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到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条之间,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着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出的欢乐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过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抖,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90]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欢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近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奔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喜欢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侏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喝彩回声,便青蛙似地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同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岁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侏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地上升,与大山交汇。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