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走了出来。她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暴风连根拔掉,叶子散落在地上,仿佛身中万箭,被风神抛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挺起腰杆,舒展叶片,大声呼唤:
“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棵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一株玫瑰,挺拔一时,不久被抛入万丈深渊,但愿这能成为你们的明鉴。”
那株玫瑰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听我对你们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我与生活的风暴隔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无难无灾。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匍匐在地面,冬来以雪花裹身,没有弄明大自然的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来可以避开那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自身天性的东西。可是,我在静夜里,听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背弃了我的灵魂,一心想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贪欲,使背弃心理变成一种巨大力量,使我的内心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我要求大自然——大自然不过是我们内心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立即让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的偏爱与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片刻,又自鸣得意地说:
“我当了一个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太苍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诸位当中,谁能得到我这份光荣?”
尔后,玫瑰花的脖子弯下去了,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
“我就要死去了。我心中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是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我就要死去了。我终于了解到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实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抖,便死去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绽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诗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故乡,使我的梦境里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上的影子。
我远离了亲人、朋友。假如遇到一位乡亲,我定会自问:这是何人?我如何与他相识?什么缘分使我与之相逢?我为什么与他接近,和他坐在一起?
我不熟悉自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嘴在说话,我的耳朵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内心在欢笑、哭泣、惊悸,于是,我的天性孤芳自赏,我的灵魂自问自答。但是,我一直默默无声,云雾裹身,沉寂缠心。
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当我站在镜子前时,从我的外表上发现了我心中未曾感觉到过的东西,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不曾隐藏过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伙青年跟在我的背后喊叫:“这是个瞎子。给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开他们。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们扯住我的衣角,说:“他聋得像石头。让我们对着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离开他们。我又碰上几个壮年人,他们站在我的周围,说:“他是个哑巴,活像一座坟墓。来呀,让我们把他的弯舌弄直!”我甩开他们,慌忙逃去。此后,我见到几位老年人,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他是个疯子,盛怒之时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我游历过大地的东方和西方,没有找到自己的故乡,也没有碰到认识我的人,更没有人听我诉说衷肠。
清晨,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里,但见毒蛇倒悬穴顶,地上爬满蚁虫。我走出洞穴,去见阳光,只有我的影子跟随着我,思想却已远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降临,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鸵鸟羽毛和骆驼刺树枝铺成的床上,不禁种种奇思异想缠住我的心头,苦甜悲喜,百感交加。夜半时分,无数昔日模影与众多民族亡灵,一同冲出岩缝,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望我;我征询似地与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着回答。我有心拉住他们,却见他们顷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踪影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心灵的语言。
我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看见溪水从山谷深处涌出,直上崇山之巅。我看到光秃的树木,转眼换上绿装,继而开花,结果,落叶,枝条落到谷底,一眨眼变成一条条抖动的毒蛇。我看到鸟儿展翅飞翔,时高时低,阵歌阵啼;转眼间,群鸟落地,变成裸女,个个披头散发,人人脖颈长美,目光含情脉脉,双唇微开笑溢;她们向我伸出手来,那手细嫩洁白,芳香阵阵扑鼻;刹那之间,裸女隐去,如云似雾,却听到空中回荡着嘲弄我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命写的散文作诗,借生命作的诗写散文。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直至天年竭尽,叶落归根。
言语与夸夸其谈者
我厌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的人!
我的精神对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丢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清晨,我醒来时,看到言语坐在我床旁边的报纸、杂志上,用狡猾、恶毒、虚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下了床,靠窗边坐下,想喝杯咖啡,驱赶眼里的困意,言语随我而来,站在我面,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语的手紧紧跟随,接着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纸烟,言语也拿;我放下,言语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语紧追着我,在我耳旁叽叽喳喳,在我周围嘀嘀咕咕,在我脑海里噼噼啪啪地响作一团。我想把它赶走,它却格格大笑,尔后又复叽喳、嘀咕、噼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语站在每一家店铺门前,贴在每一家墙壁之上。我看到言语挂在沉默者的脸上,随着他们或动或静,而他们却察觉不出。
假如我与友人坐在一起,那么言语便是第三个人。假若我遇到了敌人,那么言语就会膨胀、伸延,然后分身,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其首在大地东方,其尾在西海之滨。当我离家远走的时候,言语的回声一直响在我的腹中,搅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饮食。
我来到法院、学院和学校,发现言语及其父兄让欺骗穿上外衣,让诡计蒙上头巾,给词语穿上鞋子。
我来到工厂、机关、办公室,看到言语站在它的母亲、姑姑、祖母中间,摆动着两片粗厚嘴唇之间的舌头,而她们却朝着它笑,同时也朝着我微笑。
我来到寺院、庙宇访问,发现言语高居宝座,头戴做工精细、款式美观的王冠。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日间听到的那些言语像蛇一样倒垂房顶,像蝎子在洞中生殖繁衍。
言语居于天空云外,言语遍地上地下。
言语栖宿苍穹云霄之上、大海波涛之间,言语布满森林、洞穴和大山之巅。
言语无处不有。那么,喜欢安稳、寂静的人到哪里躲藏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我带入哑人的行列?上帝能怜悯我,赐予我以聋哑天质,让我在永恒寂静的天堂中幸福地生活吗?
难道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听不到咬牙嚼舌,无卖无买?
天哪!在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有不把自己尊为夸夸其谈者的人吗?在人类中,谁的口不为言语盗贼所忌妒呢?
假若夸夸其谈者只有一种,我们就甘愿忍耐了,然而种类繁杂,不计其数。
一种曰“自卑型”。白天生活在沼泽里,夜幕降临,便靠近岸边,将头露出水面,发出凄楚的叫声,令人耳嫌神烦。
一种曰“蚁虫型”。蚊子也是沼泽的产物,围着你的耳朵飞来旋去,高唱无聊的鬼歌,其经是烦恼,起纬是厌恶。
一种曰“拐磨型”。这是奇特的一伙,各自心中都有一盘用明矾和酒精转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响声,其最轻者也比拐磨的声音重。
一种曰“黄牛型”。他们吃足干草,站在街头巷尾,声声鸣叫,其最悦耳者也比水牛叫声粗犷。
一种曰“野猫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生活的坟丘之间,将黑暗中的寂静化为啼哭,其最欢快者也比猫头鹰叫得凄惨。
一种曰“锯子型”。他们只能看到生活中的木料,整天分割生活,发出沙沙响声,其最甜润者也比锯子的响声虚弱。
一种曰“鼓皮型”。他们用大锤敲击自己的心灵,空口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最柔和者也比敲声粗重。
一种曰“悠闲型”。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活干,哪里有座位,坐下便聊谈,咕咕噜噜,说个不停,究竟在说什么,谁也不清。
一种曰“无聊型”。他们和人们捉迷藏,相互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并以幽默的名义求援;而幽默是严肃的,他们可不知道。
一种曰“织机型”。他们用风织布,但我们一直没有衣裤可穿。
还有一种,名曰“钟铃型”。他们只呼唤人们入庙,而他们却从不入内。
夸夸其谈者门类繁杂,不胜枚举,无法描述,其最奇异者属于冬眠类,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我已对言语及夸夸其谈者表示了嫌恶之意。我认为自己像一位有病的医生,或是一个罪犯,我伤害了言语,然而又是用言语来诋毁言语。我认为夸夸其谈者是不祥之人,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名。上帝在送我至没有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者的思想、感情、真理森林之前,会宽恕我的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