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逗留了多久。当时和现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处于那种昏迷状态中时,感到有一个活人站在我的床边,同时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屋内空间里活动着。我还感到有一位仙女在呼唤我,只是没有声音;她在鼓动我,但看不到手势。我当即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使我身不由己。我下意识地走着,如同梦游之人。我走在一个不用时空计算的世界里,一直行至走廊尽头,进入一个大厅,只见厅中央放着一张灵床,旁有两颗烛星照明,四周拥簇着鲜花。我走上前去,跪在床边,仔细观看,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我那位女友的面孔,看到我那位梦中女友的面容被死亡的面纱遮盖着。我看见了我爱得至深的那位女子。我看见她那僵直裹着纯白色敛衣的尸体静卧在素白鲜花丛中,笼罩她的是可怕的永恒寂静。”
“神灵啊,主宰爱情、生命和死亡的神灵啊,是你创造了我们的灵魂,然后将之带到光明和黑暗中来。是你纯洁了我们的心,尔后又使它带着希望和痛苦搏动。是你,又是你呀,让我看到我的女友那冰冷的躯体。是你把我从一块土地带到另一块土地,以便向我显示死亡对生命的希冀、悲痛对欢乐的期望。是你在我那孤独寂寞的荒沙中种下一株白色百合花,然后又把我带往一个遥远的山谷里,让我看见的是一株凋零、枯萎的死百合!”
“是的,朋友们,你们正是我孤独寂寞、流落他乡时的伙伴。安拉有意让我饮下苦酒;此乃安拉意志,吾辈无可奈何。我们人类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只不过是屈从,别无选择。如果我们有缘相爱,但爱并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倘若我们高兴,同样欢乐既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而在于生命自身。假若我们感到痛苦,而痛苦亦非源自我们的伤口,而是源自整个大自然内部。”
“我向你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目的在于向你们诉苦;诉苦是对生活的怀疑。我是一名信徒,自信我从黑夜之杯里喝的每一口酒所混杂的苦汁都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的胸膛的钉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碎我的心包的铁手是慈悲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本来无尾,又怎能讲完呢?我跪在我在梦中所爱的那位少女的灵床旁,凝目注视着她的面庞,直到黎明之手搭上玻璃窗。那时,我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枕人类的痛苦,曲身于永恒重担之下。”
“三个星期之后,我离开威尼斯城,就像在时间的长河中度过了一千年的人那样回到了黎巴嫩;就像每个黎巴嫩人一样,从异乡流落,回到流落异乡。”
“朋友们,请原谅,我讲得时间太长了,请原谅!”
七个阶段
我的灵魂忧伤过七次:第一次,是它试图通过贬低、抑制他人之路获得尊荣时;第二次,是它在瘫痪者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三次,是它在难与易之间进行选择时,它择易而弃难;第四次,是它做了错事时,却为别人的错误幸灾乐祸;第五次,是它因软弱百般忍耐时,却把自己的忍耐视为强大;第六次,是它从生活的泥塘中拉出自己的衣角时;第七次,是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唱歌时,它把唱歌当成了它的一项美德。
灵魂告诫我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爱人们所厌恶,与人们所憎恨的人真诚交往。我的灵魂向我说明,爱神不把优点置于爱方,而将之置于被爱的一方。灵魂告诫我之前,爱情在我这里是一条纤细的线,系在两个相近的木桩之间;置于现在,则已变成一个光环,首端即末端,末端即首端,环绕着一切生灵,慢慢扩展,未来的一切都将落入它的环抱中间。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观看被形式、色彩和外表遮盖着的美,让我凝神注视被人们当作丑恶的东西,直至向我指出美妙之点。灵魂告诫我,我认为美就是跳动的火焰;烟柱消逝,除了燃烧的东西,我什么再也看不见。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静听非舌头、非喉咙发出的声音。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听厌了那种响声,传入耳际的只有嘈杂、呐喊,不禁耳倦神疲;至于现在,我却害怕安静,喜听人们哼现代之歌,高声赞颂云天,公布幽冥秘密。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唱非挤出的、非倒入杯中的、非用手举起的、不沾双唇的饮料。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的干渴是灰烬堆里一颗弱小的火星;那灰烬是用小溪之水或榨汁厂水槽里的水浇灭的。我的产物就是畅饮,我的孤独就是微醉。我喝不足,饮无尽。但是,在这永不熄灭的火中,蕴藏着永不消逝的欢乐。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触摸尚未凝固、结晶的东西,让我明白感触到的东西是半合理的;我们抓到的正是我们希望的一部分。灵魂告诫我之前,如果我感到冷,便以热为满足;若感到热,则以冷为满足;若感到不冷不热,则满足于二者其一。至于现在,我那萎缩的触觉器官已经散落开来,变成了细细的云雾,穿过一切存在,以求与其中隐藏的东西化合在一起。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吸收芳草不散发、火炉不播撒的东西。灵魂告诫我之前,假若我想闻香味,便去花园,或对香水瓶、香炉吸气。至于现在,我则去嗅不燃烧、不流动的东西。我让自己的胸中充满芬芳气味;那香气未曾经过世上任何乐园,也非天上惠风所带来。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无名氏和险情呼唤我时回答:“我在这儿!”灵魂告诫我之前,只有听见熟人的喊声,我才站起来;只有熟路,或者自以为好走的路,我才走之。至于现在,我熟识的人变成了牲口,我骑之走向无名地;平原变成了阶梯地,我拾级攀爬,以便接近险情。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说的“昨天……明天……”衡量时间。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想像着过去一去不复返,未来无法到达。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懂得:一切时间都在眼前这瞬间之中,包含着岁月期望成就和实现的一切。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用语“这儿、那儿,那里”划定地方。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到地球的某个地方时,便以为自己已远离另一个地方。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我所到之地,就是所有地方;我所占空间,就是全部距离。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本区居民安睡时守夜打更;等他们醒来时,我才入睡。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睡觉时看不见他们的梦,他们不留心也看不到我的梦。至于现在,我则不会遨游梦乡,除非他们监视着我;他们也不会在梦空翱翔,除非我为他们获得解放而欢呼。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因听见颂扬而高兴,也不要因听到责备而忧伤。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总是怀疑我的工作的价值及品位,致使时光派人前来褒奖或贬低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树木春来开花,夏季结实,从不求赞颂;秋来落叶,冬令枝条光秃,却不惧贬词。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认定自己不比贫民高贵,不比暴君低贱。灵魂告诫我之前,我认为人无非分为两种:其一是弱者,我同情之,或蔑视之;其二是强者,我跟随之,或背叛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人类由群体构成,群体由一个一个的人构成,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的成分就是他们的成分;我的天良就是他们的天良;我的特征就是他们的特征;我的道路就是他们的道路。他们犯罪,我是罪犯;他们行善,我感自豪;他们站起来,我随之站起;他们退隐,我随之隐退。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明白:我手里提的灯并不属于我;我唱的歌,并非成于我的脏腑。我即使借光明引路,我也不是光明;我,即使我成了上了弦的四弦琴,我也不是四弦琴。
我的灵魂告诫我,我的兄弟,教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的兄弟,你的灵魂告诫我,你也懂了许多。你与我,彼此彼此,相近相似。我俩之间的差别,不过是我谈的都是自己的事,话里有股忍劲儿;而你,则深藏不露,守口如瓶,包含着一种形式的美德。
各自心中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疑难问题;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壮观绮丽。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包括其目标、志向;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梦想和愿望。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请你们喜欢它吧!我有我的黎巴嫩,我只满足于它净洁无暇。
你们的黎巴嫩是个政治结扣,时光老人试图解开;我的黎巴嫩是座高山,嵯峨雄壮,直插云天。
你们的黎巴嫩是国际难题,黑夜之神将之掷东抛西;我的黎巴嫩是幽静河谷,在铃声溪歌中翩跹起舞。
你们的黎巴嫩是角逐场,西来一群,南到一帮,争斗不息;我的黎巴嫩是祈祷声,清晨,它排翅鼓翼,送牧人、羊群奔往草地。晚上,当农民从田野、果园归来时,它高高飞起。
你们的黎巴嫩是首脑聚集的政府;我的黎巴嫩是威严而又和善的大山,犹如不朽诗人,端坐大海与平原之间。
你们的黎巴嫩是狐狸遇到狼群中的鬣狗时使用的诡计;我的黎巴嫩是难忘的记忆,可使月下姑娘们和谷场、奶厂的小伙子们的歌声重新回荡在我的耳际。
你们的黎巴嫩是宗教头领、军事将帅手下的棋盘;我的黎巴嫩是座庙宇,当我看厌了眼前的文明时,便带着灵魂躲进那里。
你们的黎巴嫩是两个人:一个抓钎,一个打钎;我的黎巴嫩是一个人,依着手臂,站在杉树荫下,他只与上帝和阳光共处同欢。
你们的黎巴嫩是港口,邮政和贸易;我的黎巴嫩是远大理想、炽热情谊、大地与太阳的悄声细语。
你们的黎巴嫩是职员、工人、经理;我的黎巴嫩则是青年的好胜、壮年的意志、老年的智力。
你们的黎巴嫩是代表团、委员会;我的黎巴嫩则是风雪弥漫之夜里火炉周围的座位。
你们的黎巴嫩是集团、政党;我的黎巴嫩是活泼少年,勇攀山石,敢与溪流竞走,将木球掷向广场。
你们的黎巴嫩是报告、讨论、演讲;我的黎巴嫩是鳦鸟鸣唱,是白杨、冬青槲枝条沙沙作响,是岩窟、洞穴中芦笛的回荡。
你们的黎巴嫩是虚伪面纱掩盖下的欺骗,是效仿、做作外套中的沽名钓誉;我的黎巴嫩则是朴素无华的事实,临水池边,可以照见自己安详舒展的面容。
你们的黎巴嫩是纸上的法律、条款,是卷中的合同、协定;我的黎巴嫩是生活秘密中的本能,而其本身并不知道,是苏醒时试图探索幽冥世界的一种渴望,而自己却还在梦中。
你们的黎巴嫩是位老翁,捋着胡须,一筹莫展,只想自己;我的黎巴嫩是个青年,站似高塔,笑若黎明,知己知彼。
你们的黎巴嫩与叙利亚时合时分,双方既想联合又想分离;我的黎巴嫩,则不合、不分、不卑、不亢。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
天啊,谁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
何不去看看他们的真实情况呢?
他们的灵魂诞生在西方人的医院里。
他们的智慧蒙自那些佯装慷慨豪爽、实则贪得无厌人的怀抱之中。
他们是柔弱的枝条,左右摇摆,毫无目标;他们早晚战栗,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们是浪涛上船只,既无舵,也无帆;犹豫、彷徨是它的船长;妖魔栖宿的洞穴是它的归港——难道说欧洲的每个国家不全是魑魅魍魉的洞窟吗?
他们个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可惜全都是门里的强汉;在欧洲人面前,人人瞠目结舌、垭口无言。
他们是热情洋溢的自由革新家,可惜只限于报纸、讲台;在西方人面前,他们都是些被人牵动的倒退派。
他们青蛙似地鼓噪说:“我们已经摆脱了凶残顽敌!”其实,他们的敌人依旧隐蔽在他们的肌体里。
他们走在殡葬行列前,跳舞吹笛;遇上迎新队伍,他们的乐声转为号丧,舞蹈变成捶胸撕衣的乱动。
他们不知何为饥馑,除非身遭灾荒;他们遇上精神饥饿的人,反倒取笑,弃而远之说:“这不过是永恒世界里的幻想。”
他们是奴隶,时光老人取下他们手脚上生了锈的镣铐,换上光芒璀璨的枷锁,而他们便以为自己成了绝对自由人。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难道他们能代表黎巴嫩的坚硬岩石、高耸山峰、甘甜河水、芳馨惠风?有谁敢说:“我死之时,我的祖国定比我生时的景象好了寸分?”有谁敢说:“我的生命是黎巴嫩脉管里的一滴血,或是眼眶里的一滴泪,或是唇边上的一丝笑意?”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他们在你们眼里多么伟大,而在我的眼里又是何等渺小!
请停片刻,看看我的黎巴嫩的儿女:
他们是农夫,穿过崎岖小路,走向花园、苗圃。
他们是牧人,赶着羊群,从一个山谷来到另一个山谷,羊儿渐大,羊数增多,供他们以肉为食,给他们以毛做衣。
他们是葡萄园丁,榨葡萄以酿纯酒,凝醇酒以制糖蜜。
他们是父亲,辛勤培植桑园;他们是母亲,巧手织出绸缎。
他们是男子,收割谷物;他们是妻子,拣拾柴禾。
他们是泥瓦匠、陶瓷工、编织工、钟表匠。
他们是诗人,将自己的灵魂斟入新杯;他们是天才诗人,朗诵着责备诗、打油诗和抑扬格诗。
他们离开黎巴嫩时,心中仅仅怀着激情,手上力量无限;他们返回祖国时,个个肩荷大地珍宝,人人头戴荣誉桂冠。
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战胜周围环境;他们所在之地,必定团结所有众生。
他们生于贫寒茅舍,死在科学宫殿;他们是风打不灭的灯,时令摧不毁的盐。
他们迈着坚定步伐走向真理,步入完美境地。
一百年之后,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会怎样呢?请告诉我——难道你们只为将来留下诉讼案件、花言巧语、呆钝愚昧?难道你们以为时光老人只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欺诈、哄骗和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