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只能是已经消亡的原始部落中的一员,栖身洞穴,身裹兽皮。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民族先锋之一,迎着朝霞,向着公正、真理迅跑。
不是有这样一位作家吗?他精于研究,仰首伸眉,目无众生;他脑子里装的尽是前人丢下来的破烂,且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不是还有一位纯朴的思想家?他仔细探索周围的一切,以便分出利与害,继而竭尽毕生精力兴利灭害。
假若你是前者,那么,你就是身着华丽外衣的愚夫笨蛋。假若你是后者,那么,你就是饥馑者的面包师、干渴人的水夫。
我说东方有两行队列:一队由驼背老人组成,人人拄着拐杖行路;虽然走的是下坡路,但个个仍然气喘吁吁。另一队由青年组成,他们行走带风,仿佛人人腿上生着翅膀;他们放声高歌,似乎个个喉挂琴弦;他们飞身跨越障碍,宛如山崖上有一股力量拉着他们,又像有神灵紧抓着他们的灵魂。
东方人啊,你们属于哪一队,又跟着哪一伙行进呢?
不然就请问问自己的心,让它夜阑更深时再作回答。因为它已从周围的麻醉剂中清醒过来。请它回答,你究竟是昨天的奴隶,还是明天的自由人。
我告诉你,昨天的人送葬了那个创造了他、也被他创造的时代。我要说,他们被系在一条绳索上,岁月磨细了那条绳索,一旦绳断——不久就会断的——系在绳上的人就会落入被遗忘的深坑。我要说,他们住在支柱濒于倾倒的房子里,一旦暴风来临——暴风即将到来——房顶就会压在他们的头上,那里就是埋葬他们的坟墓。我要说,他们的思想、言论、著作、诗集以及他们的一切成果,都将是他们身上的沉重的镣铐,由于他们体弱,拖也拖不动。
至于明天的人们,则生活正在呼唤着他们。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昂首挺胸,紧紧跟随生活的脚步。他们是新时代的黎明,任何烟雾都休想遮住他们的光芒,任何锁链都不能淹没他们的声音,任何沼泽的臭气都不能盖过他们的芳香。他们在人数众多的团体前面是人数最少的团体。然而开花枝条所隐蔽的秘密,不在干枯的森林里;麦粒里所含有的东西,也不在草料垛中。他们是一伙无名之辈,但他们之间相互了解,就像高高的群峰,相互看得见,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唤,可与对方谈心聊天。山洞则是看不见东西的瞎子,听不见声音的聋子。而他们是上帝抛到田野里的果核,一旦果仁劈开外壳,一株鲜嫩的幼苗便在太阳下迎风摇曳,继而长成一棵大树,根扎大地之心,枝插九宵云天。
寂寞与孤单
生活是寂寞与孤单大海中的小岛。
生活是小岛,其石是希望,其树是梦想,其花是沉寂,其泉是干渴。它坐落在寂寞与孤单大海之中。
兄弟,你的生活是远离所有岛屿和地域的一个孤岛,不管有多少船航向另一岸边,也不论有多少船队来到你的海岸,你总还是你,你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岛,只有自己的孤寂痛苦,只有自己的遥远欢乐,只有自己的无名思念,只有自己的秘密隐私。
兄弟,我看见你坐在金山上,为自己的富有得意忘形。你认为每捧金沙里都有一条无形的路,将你与人们的思想接通,把你与人们的爱好联结。你像一位伟大的征服大将军,统帅着常胜大军,攻占碉堡,夺取工事,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可是,我再看看你,却发现你的仓库墙后有一颗心在寂寞与孤独中跳动,在一只嵌着宝石的金笼子里跳动,干渴难耐,然而笼中无水。
兄弟,我见你坐在荣誉宝椅上,四周围满了人,个个口咏你的名字,人人赞颂你的功德,夸奖你的才智。目不转睛地望着你的英容,仿佛他们站在一位圣人面前,圣人正用自己的意志举起他们的灵魂,携带着众灵魂遨游在群星之间。你望着他们,你的脸上挂着欢悦的表情,显得那样强大无敌,仿佛你就是他们的灵魂。可是,我再次看你,却发现你那孤孤单单的自身站在你的宝椅旁,正为自己的寂寞而痛苦,又因自己的孤独而哽咽,之后,我见你的自身将手伸向四面八方,似乎在向无形的幽灵祈求同情与怜悯。其后,我看到你的本身正凝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一个只有你的寂寞与孤单的地方。
兄弟,我见你恋上了一位漂亮女子,你便把自己心中的蜜糖倾倒在她那头发中分处,而她的双掌上也堆满了你的唇印。她望着你,她的二目中放射着充满柔情的光芒,她的唇边挂着慈母般的甜润笑意。我暗自说:“爱情已经赶走了这个人的寂寞,消除了这个人的孤单。他又与完整的普通灵魂取得了联系。过去,爱情曾以独处与淡忘将他与完整的普通灵魂分开;如今,完整的普通灵魂又用爱情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怀抱。”可是,我再仔细瞧瞧你,却发现你那颗热恋的心,仍然是颗孤零零的心,很想把心底里的蜜糖倾倒在心爱的女子头上,然而却无能为力。我发觉你那溶化爱情灵魂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颗灵魂,孤孤单单、形影相吊,宛如云雾,很想把女友手中的东西化为几滴泪水,但却不能如愿以偿。
喂,兄弟,你的生活是一座孤零零的房舍,远离所有的屋宇与区域。
你的精神生活是一座房舍,远离人们以你的名字称呼的表面现象之路。假若这房舍是黑暗的,你却无法用邻居的灯将之照亮;假若这房舍是空的,亦无法用邻居的财产将之装满;假若这房舍坐落在沙漠上,你也无法将之搬到他人培植的花园里;假若这房舍坐落在高山之巅,你更不能把它移入他人之脚踏过的谷地。
喂,兄弟,你的理性生活被寂寞与孤单包围。如果没有这寂寞与孤单,你也就不成为你,我也就不是我。如果没有这寂寞与孤单,我听到你的声音,我会以为自己在说话;我看到你的面孔,我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有高柱的依赖姆人
难道你不知道你的主怎样惩治阿德人——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吗?像那样的人,在别的城市里还没有被创造过的。
——古兰经
我的部分臣民访问过它。
——圣训
引言
舍达德·本·阿德取得天下之后,命令阿德贵族中的一千名亲王外出,寻找水源丰富、空气清新、远离山脚的广阔平地,以便在那里建造一座黄金城市。那些亲王出动了,每位亲王带着一千名奴仆和侍卫。他们走啊走啊,终于发现了一片空气清新的空旷土地,爱不忍离,即命令工程师、建筑师设计一座方城,周长40法尔萨赫[105],每边长10法尔萨赫。地基挖到见水,用也门的缟玛瑙石砌基础,直到露出地面。然后建起高50腕尺[106]的围墙,外贴镀金锡箔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煞是耀眼。舍达德派人去各地矿井,开采黄金,制成金坯。挖掘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按照王国王公们的人数,建造了一千座宫殿。每座宫殿坐在各种镶金嵌银的黄玉和宝石的柱子上,柱高100腕尺。河从城中穿过,每座宫殿都有支流环绕,金块、宝石和珍珠当碎石撒入水底。宫殿外装饰着金箔和银箔。河边上栽满各种树木,树干由纯金制造,树叶和果实由黄玉和各色宝石雕磨而成。宫墙上遍涂麝香和龙涎香。城中有一座华丽庭院,树木皆用纯绿宝石、蓝宝石及各种名贵宝石制作而成,那里饲养着各种善唱的名贵鸟类及其他禽兽。
引自《帝王传》
地点:黎巴嫩东北部,赫尔迈勒树与阿缓泉之间一座孤零零的旧宅院,四周有小树林环抱,林中栽有核桃、白杨、石榴等。
时间:1883年7月一天的晡时。
人物:齐·阿卜丁·纳哈万迪(简称阿卜丁)。
他是波斯一苦行僧,40岁,以苏菲派人士知名。
纳吉布·拉哈迈(简称纳吉布)
黎巴嫩文学家,33岁。
阿米娜·阿莱维(简称阿米娜)
在当地以“山谷大仙”知名,谁也不知其年龄。
起幕,阿卜丁坐在一棵树荫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用一根长棍子在地上画圆。片刻过后,纳吉布骑着马进了树林,下马后,将马拴在树干上,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走到说阿卜丁的跟前。
纳吉布你好,阁下。
阿卜丁你好!
(转过脸去,自言自语道)
问好,我们接受。阁下,我则不晓得我接受还是不接受。
纳吉布(环视四周)阿米娜住在这儿?
阿卜丁这是她的一处住宅。
纳吉布你是说,她还另有一处住宅?
阿卜丁她的住宅没数。
纳吉布从一大早起,我就寻找,向遇到的每个人打听阿米娜住处,谁也没说她有两处或更多住处。
阿卜丁这证明你从早晨起,就没有遇到一个亲眼看见或亲耳听见的人。
纳吉布(诧异地)也许事情像你说的那样。不过,阁下请对我说实话,阿米娜住在这儿吗?
阿卜丁是的,她的躯体有时住在这里。
纳吉布不能告诉我她现在住在何处吗?
阿卜丁(手指东方)她无处不在。她的躯体则游荡在那些丘陵和山谷之间。
纳吉布她今天回这里吗?
阿卜丁但愿她回来。
纳吉布(坐在阿卜丁前面的一块石头上,然后打量阿卜丁许久)从你的胡子上看,你当是波斯人。
阿卜丁是的,我出生在纳哈万德,在设拉子长大,在尼萨布尔受教育,遍游大地东方和西方,在各地都是异乡客。
纳吉布我们在各地都是异乡人。
阿卜丁不是的。其实,我见过并与数以千计的人交谈过,我看他们个个苦恋故土,亲近旧友,远离世界,固守狭窄田地,还以为那就是世界呢。
纳吉布(赞赏对方的话)是的,先生,人天性喜欢自己出生的地方。
阿卜丁有数的人喜欢有限的生活。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自己双脚踏上的一尺远的路和自己依着的一尺墙。
纳吉布我们当中并非每一个人都能了解生活的全部,要求目光短浅的人看到远处和微小的东西是不公平的。
阿卜丁你说得对,说得好。我们向未成熟的果实要酒也是不公平的。
纳吉布(沉默片刻)阁下请听我说,好多年前,我就听到阿米娜的消息,使我极为感动,决心见她一面。询问一番,以求了解她的秘密和隐私。
阿卜丁(打断纳吉布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能了解阿米娜的秘密及隐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在海面上巡游和在苑园中散步?
纳吉布阁下请原谅,我的说法有些欠妥。我当然不能了解阿米娜的内心世界,只是想听一听她去有高柱的依赖姆人那里的故事。
阿卜丁那么,你只好站在她的梦门上,若给你开门,你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如若门不开,你只能是受责备的人。
纳吉布阁下,你说门不开,我只能是受责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阿卜丁我是说阿米娜最了解人们的灵魂,一眼便可看穿人们的内心世界。她若看你配与她交谈,她就和你谈;不然,她是不会和你谈的。
纳吉布我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自由地听她谈话?
阿卜丁通过说和做想接近阿米娜,那是不可能的。她决不会听你说什么,也不会看你做什么,而是将用她的耳朵听你所不说,用眼看你所不做。
纳吉布(面浮惊异神情)你的话多么动人,多么美啊!
阿卜丁我谈阿米娜,只不过是哑巴想唱歌。
纳吉布阁下知道这个奇怪女人住在哪里吗?
阿卜丁住在安拉胸中。
纳吉布(不安地)我是说她的躯体生在何处?
阿卜丁大马士革附近。
纳吉布能否将她双亲及成长的情况告诉我一些呢?
阿卜丁你的问话多像法官和律师们的语言呀!难道你认为问问特征就能知道实质,看看罐子的外观,就能知道酒的味道吗?
纳吉布灵魂与躯体之间存在联系,也是不无益处的。
阿卜丁你使我佩服,你使我佩服!看来你有些学问。那么,就请你听我说吧。关于阿米娜的母亲,我只晓得她生下阿米娜后就死了。阿米娜的父亲叫阿卜杜·埃尼,是位有名的盲人长老,以阿莱维知名乡里,当年是内科学和苏菲派的伊玛目。他非常喜欢他的女儿,在教育培养女儿上颇下功夫,将自己灵魂中的一切都掏给了女儿。女儿长大了,他发觉自己传授给女儿的知识只不过是大海的泡沫,于是说:“从我的黑暗中发出任我借明的亮光。”阿米娜长到二十五岁,阿莱维带着女儿前去朝觐。女儿跨过沙漠荒原,来到离圣城麦加还有三站的地方,老先生因患热病归真,女儿便将他葬在那里的一座山脚下。阿米娜在父亲墓前静守七夜,与父亲的灵魂低声细语,向他询问幽冥世界的秘密,求知幔帐后所有之物。第七天夜里,父亲的灵魂启示她,让她跨上骆驼,扛上干粮,从那个地方向东南方向走。阿米娜遵启示行事。(谈到这里,阿卜丁沉默片刻,望了望遥远的天际,然后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