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姑娘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是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惊惧地望着母亲,急问道:
“妈妈,您听见了吗?您听见有人求救的呼喊声了吗?”
母亲抬起头来,留心细听片刻,然后回答说:
“没有哇!我只听见风呼呼地刮着,孩子!”
姑娘说: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它比飒飒的风声深沉,比暴风的啼哭声苦涩。”
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打开小窗,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说:
“妈妈,我又听到了呼喊声。”
母亲惶恐地走近窗子,回答道:
“我也听见了……来呀,我们开门看看去,把窗子关好,别让风吹灭了灯。”
母亲说罢,披起长斗篷,拉开门走了出去。玛丽娅战站在门口,风吹拂着她的长辫子。拉希勒踏着雪走了几步,站了下来,高声喊问:
“谁在呼喊?求救者在哪里?”
没有人答声。她喊了第二遍,除了暴风的呼啸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大胆地走向前去,留心注视着被怒号的狂风波涛遮挡视线的各个方向。她仅仅走了一箭之遥,便看见雪中有深深的脚印,几乎被狂风抹去。她像急切的期待者那样,追着脚印,快步朝前走去。片刻后,她看到面前有一个人的躯体躺在雪上,就像一件洁白的衣裳打上了一块黑补丁。她走上前去,扒开那个人身旁的雪,将那个人的头托在自己的双膝上,手按在那个人的胸脯上,感觉出他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她随即望着茅屋,大声喊道:
“玛丽娅,快来!快来帮我一把!我发现这里有一个人……”
玛丽娅离开家门,跟着母亲的脚印走去。因为天气冷,心中又害怕,她周身打战。行至母亲所在的地方,她看见一个青年躺在雪中一动不动,不禁哎呀一声惊叫。母亲两手托住青年的液下,说:
“他还活着。你不要害怕,抓住他的衣角,我们把他抬到家里去。”
母女俩抬着那个青年,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深深的雪,艰难地回到茅舍,将青年平放在火炉旁。母亲用手请轻轻揉着青年那冻僵了的肢体,女儿则用自己的衣角擦干青年那湿漉漉的头发和冰凉的手指。没过几分钟,青年便恢复了知觉,身子动了动,眼皮颤了颤,长出了一口气,给母女那富有同情感的心中送去了自己得救的希望。玛丽娅解开青年那破靴子上的带子,脱去他身上的湿斗篷,然后说:
“妈,您看哪!您看他的趁着,很像修道士的服装。”
拉希勒往火炉里加了一把干柴,望着那青年,惊异地说:
“像这样可怕的夜里,修道士是不出修道院的。究竟什么事情使这个可怜的青年人冒生命危险外出呢?”
姑娘改口说:
“不过,他没有留胡子,妈妈。修道士们都留有浓密的胡须。”
母亲两眼里闪烁着母性的慈爱目光,望着青年,叹了口气,说:
“孩子,把他的双脚好好擦干,不管他是修道士,还是罪犯。”
拉希勒打开木柜,取出一小罐酒,倒满一陶碗,然后对女儿说:
“玛丽娅,托住他的头,我们灌他一点儿酒,他就会恢复精神,身上也会暖和起来。”
拉希勒把碗边凑近青年的双唇,灌了他一点酒,青年睁开了两只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两个救命恩人。那是令人难过的温柔的目光,和着感谢与知恩的泪水一起由眼里涌出;那是挣脱死神魔爪之后,感触到生命存在的目光;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目光。青年抻了抻脖子,颤抖的双唇间说出这样一句话:
“上帝为你们俩祝福。”
拉希勒手扶着青年的肩膀,说:
“兄弟,不要多说话,免得劳你的心神。你要静静地呆着,等待恢复体力。”
玛丽娅说:
“兄弟,你靠着这枕头,再凑近火炉一点儿。”
青年叹气着靠在枕头上。片刻后,拉希勒又倒了一小陶碗酒,再次给青年喝。随即,她望着女儿,说:
“把他的外套放在火炉旁,好干得块些。”
玛丽娅照母亲的叮嘱,将青年的外套烤在炉旁,然后坐下来,同情、怜悯地望着青年,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向青年那瘦弱的躯体注入温暖和力量。
这时,拉希勒送来两张面饼、一木碟糖浆和一盘干果,坐下来,就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手喂那个青年。青年吃了一些东西,觉得身上有了些力量,便坐在地毯上,但见他那憔黄的脸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火光,两只无神的眼睛也开始放出光芒。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
“仁爱与残暴之间,就像这黑夜空中的各种因素相互之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不过,仁爱将最终战胜残暴,因为仁爱是属于上帝的,这黑夜的恐惧必随着白天的到来而过去。”
青年沉默片刻,然后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微声音说:
“人的手把我推入深渊,人的手又把我拯救出来。人是多么残酷,又是多么仁慈啊!”
拉希勒的话音里包含着母性的温柔和令人放心的甜润。她说:
“兄弟呀,你怎敢在这样的黑夜里离开修道院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狼都因害怕而藏在山洞中,鹰也因害怕而躲在岩石间哪!”
青年合上双眼,仿佛想用眼帘将泪水送回他的心底,然后说:
“地上的狐狸有洞穴藏身,天上的飞鹰有巢窝栖息。人之子呢,却没有靠头倚身之处啊!”
拉希勒说:
“一位文书要求跟着拿撒勒人耶稣走天涯时,耶稣就是这样说的。”
青年回答道:
“在这充满欺骗、虚伪和腐败的世道里,每一个想追随灵魂和真理的人都会这样说。”
拉希勒没有作声,思考着青年说的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修道院里有很多宽敞的房子,堆满金银的库房,满装粮食和拴着肥牛肥羊的牲畜圈栏。究竟因为什么事情,使你抛开这所有财宝,在这样的夜里外出呢?”
青年叹了口气说:
“我丢掉了这一切。我是迫不得已走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说:
“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战场上的士兵,长官呵斥他,他就得低头弯腰,一声不吭;长官命令他,他就得马上服从。我听说过,一个人要想成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志、思想、爱好及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东西抛开。不过,一个好的头领不会提出超出领导者能力的要求。盖泽希亚修道院院长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暴风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长看来,只有那种像又瞎又哑、失去知觉和力量的机器的人,才能够成为修道士。我呢,因为我不是瞎机器,而是看得见、听得着的人,所以我只有离开修道院。”
母女俩凝视着青年,仿佛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过了一会儿,拉希勒惊异地问道:
“难道一个看得见、听得着的人,就得在这样能使眼睛变瞎、耳朵变聋的夜里出来吗?”
青年叹了口气,深深低下头去,用沉重的声音说:
“我是被驱逐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一惊:
“被驱逐出来的?!”
“被驱逐出来的?”玛丽娅叹息地重复了一句。
青年抬起头来,后悔自己向两个女人讲出了真实情况,担心母女二人的怜悯之情会转化为厌恶与蔑视。但是,他从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同情与喜欢探问的目光,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
“是的,我是被从修道院驱逐出来的。因为我未能亲手为自己掘墓。因为我追随欺骗与伪善已感心力憔悴。因为我的心灵拒绝享用穷苦人和可怜人的钱财。因为我的灵魂拒绝品尝屈从于愚昧人民的财富。我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寄身于茅舍里的居民建造起来的宽敞房屋里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纳和着孤儿寡母眼泪的面饼。我像一个患了肮脏麻风病的人被赶出了修道院,因为我对着那些主教们和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读着使他们成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经书的经文。”
青年默不作声了。拉希勒和玛丽娅一直望着青年,都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母女俩凝视着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面孔,又不时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这沉寂相互询问究竟是什么奇怪原因使青年来到了这母女的茅屋。母亲的心中终于生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于是温情的望着青年,问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儿?都还健在吧!”
青年用被烦恼打断的语句回答说:
“我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连出生地都没有。”
拉希勒痛切地长叹了一口气。玛丽娅急切把脸扭向墙壁,以掩饰夺眶而出的同情的热泪。青年用被压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着母女俩,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温情而振作起来了,酷似生长在岩石缝中的花儿,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灵。
青年抬起头来,说:
“我的父母在我未满七岁时去世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的神父就把我带到了盖泽希亚修道院,修道士们看到我来都很高兴,让我当了放牛娃。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就让我穿上了这件粗黑衣,让我站在祭坛前,他们说:‘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义立誓吧!立誓你甘愿出家修行,安于贫穷、保证顺从、监守贞节。’在我明白他们的话的含义之前;在我还未理解贫穷、顺从和贞节之前;在我还未看到他们让我走的窄狭道路之前,我重复了他们的话。我本名叫海里勒;自打那时起,修道士们称呼我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作他们的兄弟对待。他们吃肉和美味佳肴,却让我吃干面饼和干果;他们喝酒和上等饮料,却让我喝掺着眼泪的污水;他们睡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却让我睡在猪圈旁一间阴暗的房子里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修道士,与这些幸运的人们共享欢乐呢?什么时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种美酒折磨,我的灵魂才不因听到修道院院长的话音而颤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梦想都是无用的,因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运沉重的石头,用双臂挖土。”
“我干这些活,均为的是换取一点儿干面饼和一个窄狭的安身之地。因为我不知道在修道院之外,还有我可以生活的地方,原因在于他们教育我除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要相信。他们用失望和屈从的毒剂害了我的心灵,致使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痛苦和不幸的汪洋大海,而修道院才是挣脱苦难的港湾。”
海里勒坐起来,紧皱的面容舒展开来,睁大眼睛望着,似乎看见面前茅舍的墙上有一种什么美丽的东西。海里勒又说:
“老天有意招去了我的父母,并将我作为孤儿放逐到了修道院。但是,老天并不想让我像站在危险渡口的盲人一样打发我的整个一生,也不想让我终生做一个低贱的可怜奴隶。于是让我睁开了双眼,开启了我的双耳,让我看到光明在闪烁,让我听到了真理在说话。”
拉希勒点了点头,说:
“莫非除了太阳撒向众生的光明,另有一种光明吗?人类能够认识真理吗?”
海里勒回答道:
“真正的光明源自人的内心,向心灵展示心灵的隐秘,使心灵为生命而欣喜,奉灵魂之名而歌唱。至于真理,它则像繁星,只出现在夜下黑暗之中。这里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东西一样,它的可爱效应只有感受到虚妄的残酷后果的人才能领略。真理是一种看不见的情感,它教育我们要为我们的日子感到开心,并使我们甘愿把那种开心给予所有的人。”
拉希勒说:
“很多人都是按照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情感生活的;他们都相信这种情感是上帝为人类制定的法则的影子。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日子并不感到开心,恰恰相反,总是不幸到死。”
海里勒回答道:
“虚妄正是使人成为生命中不幸者的信仰和教诲。谎言则是引导人走向失望、痛苦和不幸的情感。因为人类应该成为大地上的幸福者,应该知道通往幸福之路,并在所到之处以幸福之名传播福音。谁在今世看不见天国,那么,他在来世也不可能看见。因为我们并非作为被放逐、被蔑视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像一无所知的孩童来到世上,以便学习生活的美妙与秘密,出于对不朽灵魂的崇拜,探索我们心灵的内涵。”
“这才是我读过拿撒勒人耶稣的教诲时所认识到的真理。这就是源自我内心的光明;正是这种光明,让我看清了修道院及里面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修道院就像一个黑暗无底深渊,从那里闪出来的可怕魔影会置我于死地。这就是我坐在树荫下饥肠辘辘、边哭边呻吟之时,美丽原野向我的心灵宣布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