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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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13)

那么,又为什么这样怕呢?我为什么闭上眼睛,扭过脸去,以便避开从这位姑娘眼里射出来的光芒?我是被驱逐的人,她是一位穷家姑娘。但是,只靠面饼,人能活下去吗?生命不是债务与偿还吗?我们不是像处于冬夏之间的树木一样处于饥馑与宽裕之间吗?可是,假若拉希勒知道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青年的灵魂与她的独生女的灵魂,已经在无声之中相通互解,而且已接近至高无上光环,她回妄说什么呢?倘使她得知一个被从死神魔爪里解救出来的青年想成为她的女儿的伴侣,她究竟会有什么举动呢?假使这个村上的普通村民知道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又被赶出修道院的青年来到村子里,以便生活在一位美好姑娘的身边,他们会说什么呢?如果我对他们说,那青年离开修道院,以便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只鸟儿出了黑暗樊笼飞向光明与自由,他们会捂住耳朵不听吗?阿巴斯谢赫生活在可怜的农民中间,就像酋长在奴隶当中那样神气活现,他听到我的故事,会说什么呢?假如村上人不住地在村上神父耳边讲述我被从修道院里驱逐出来的原因,那神父会如何行事呢?

……

海里勒坐在火炉旁思来想去,边注视着颇似他的情感的火苗。玛丽娅不住地偷看他几眼,洞察着青年面容上泛起的梦想,倾听着源自他胸中的思想回声,感悟着青年的思潮正在他的心的周围起伏汹涌。

一日傍晚,海里勒站在濒临山谷的小窗旁,但见谷中的树木、岩石全被大雪覆盖着,像是裹着敛衣一样。玛丽娅走来,站在他的身旁,透过窗口望这天空。海里勒一回头,他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相遇了。海里勒叹了火辣辣的一口气,随即扭过脸去,闭上了眼睛,仿佛灵魂离开了他,遨游向无尽天地深处,急于寻找他要说的一句话。

片刻后,玛丽娅鼓足勇气,问道:

“雪化路开之后,你将要到什么地方去?”

海里勒睁开来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边,回答说:

“我将沿着这条路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玛丽娅灵魂颤抖,然后叹息道: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个村子里,离我们近一些呢?难道生活在这里比遥远他乡好?”

姑娘言辞温柔、声音和谐,令海里勒五脏六腑不安。他回答说:

“村上人是不愿意接纳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人作邻居的,也不允许他呼吸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因为他们认为修道士的敌人是背叛上帝及其圣徒的叛教徒。”

玛丽娅长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了。因为令人伤心的事实已使她无法开口说话。这时,海里勒用手撑托着头,说:

“玛利娅,这个村上的居民已从修道士和神父们那里学到憎恶所有为自己考虑的人,他们效法着他们,像我们那样远避所有想以探索者而不是盲从者的身份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假如我留在这个村子里,我向村民们说:‘兄弟们,来吧,让我们按照我们心灵的意愿崇拜祈祷,不要像修道士和主教们主张的那样。因为上帝不希望自己为那些模仿他人的愚者所崇拜。’那时,村上人一定会说:‘这是个叛教徒,正顽固地反对上帝赐予神父手中的权力。’如果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要留心聆听你们自己的心声,要按照深藏你们心里的灵魂的意志行事!’那时,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个坏蛋,想让我们否认上帝架在天地之间的桥梁与媒介!’”

海里勒望着玛丽娅的眼睛,用近似于银弦弹出的悦耳声音说:

“不过,玛丽娅,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掌握着我,缠住了我的心灵;那是一种神圣的力量,使我忘掉了修道士们对我的压迫,并且使我觉得他的残暴手段倒是蛮可爱的。在这个村子里,我曾面对面遇到死神;在这个村子里,我的灵魂与上帝的灵魂紧相拥抱;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朵鲜花长在荆棘之中,其美令我神往,其香泌我肺腑。我究竟应该离开这朵化,走去宣扬把我驱逐出修道院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呢,还是留在花旁,在围绕着它的荆棘之中为我的思想和幻梦挖一座坟墓呢?玛丽娅,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娅听罢这些话,不仅周身颤抖,就像月下香在黎明前的微风面前那样瑟瑟抖动,心灵里的光自双眸洒然溢出。她羞涩地难以启齿地说:

“我俩都陷在了一种公正、怜悯的无形力量手中,就听凭它随意搬弄我们吧!”

自那一刻起,海里勒与玛丽娅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了,两颗心灵变成了一柄炽燃的火炬,放射着亮光,周围麝香四溢。

打纪元开始至今,一小撮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与神父和宗教头领们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是一种慢性病,用魔爪掐住人类集团的脖颈,只有每个男人的头脑变成国王,每个女人的心变成神父时,随着愚昧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它才会消失。

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用贫弱者的躯体建造自己的宫殿,神父则在诚心者的坟墓上建筑庙宇。酋长抓住可怜农民的双臂,神父把手伸进农民的口袋掏钱。当权者愁眉苦脸地望着农民,而主教却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羊群则消亡在虎的愁容与狼的微笑之间。统治者佯装代表法律,神父诈称代表宗教;无数肉体与灵魂灭亡、消失在二者当中。

在黎巴嫩,在那阳光充足、知识匮乏的高山之国,贵族与神父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些贫困百姓辛勤耕耘收获,只是为了防止肉体免遭前者的刀剑刺杀,躲避后者的破口咒骂。

黎巴嫩的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站在自己的宫殿旁边,对黎巴嫩人高声喊道:“君王委任我为你们肉体的保证人!”神父站在祭坛前喊道:“上帝委派我做你们灵魂的保护人!”黎巴嫩人则沉默无言,因为用土包裹着的心是不会破碎的,因为死人是不会哭泣落泪的。

本是那个村桩里保护人、统治者和王爷的阿巴斯谢赫,也是最喜欢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的人。他********修道士们的教导和传统,因为他们曾与他一道扼杀知识,在为他耕种土地、看守葡萄的农夫心灵里培植顺从意识。

那天夜里,正当海里勒和玛丽娅接近爱神宝座,拉希勒温情地看着他俩,试图探察二人心灵的隐秘时,村上的神父胡里·伊里亚斯跑去告诉阿巴斯谢赫说,虔诚的修道士们把一个叛逆的坏蛋青年赶出了修道院,并且说这个叛教徒已于两个礼拜前来到了这个村庄,现在就住在赛姆阿·拉米的遗孀拉希勒家里。

胡里·伊里亚斯不仅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赫,而且还节外生枝地说:

“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魔鬼,在这个村里也变不成天使;被田地主人砍伐并抛入火中的无花果树,在火炉里绝对结不出好果。假若我们要想使这个村子平平安安,不受恶病毒菌侵害,我们就应该把这个青年像修道士们把他赶出修道院一样,把他赶出我们的家园和田地。”

阿巴斯谢赫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青年将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恶病毒呢?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让他为我们看守葡萄园或放牛,岂不更好吗?我们很需要人手啊!如果有办法弄到双臂有力的小伙子,我们会喜欢他,决不放他走的。”

神父微微一笑,近似毒蛇吞舌。继之,他用手指拢了拢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

“假若这青年适于干活儿,修道士们是不会赶他走的。因为修道院的土地宽广无边,牛羊数不胜数。昨晚在我这里过夜的修道院驴夫告诉我,这个青年对着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叛教言论,而且还夹带着造反的词语,足以证明他卤莽、心毒。他多次大着胆子对修道士们高声演讲说:‘你把修道院的土地、葡萄园和钱财还给这些乡村的穷苦人吧!你们分散到四面八方去吧!那比礼拜、祈祷要好得多!’驴夫还告诉我,责斥的残暴、鞭抽的疼痛与监牢的黑暗,都没有能够使这个叛教徒改邪归正,恰恰相反,为抓住他的心灵的魔鬼提供了营养,就像垃圾污物使蝇虫数量骤然增多似的。”

阿巴斯谢赫站起来,就像老虎扑食之前那样向后了几步,一时默不作声,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怒不可遏。之后,他朝厅门走去,高声呼唤奴仆。三个奴仆应声而至,站在他的面前,听候他发号施令。他对他们说:

“寡妇拉希勒家里有一个青年罪犯,身着修道士服装,你们立即去把他给我绑来!假如那女人阻拦你们,你们就把她也抓住,拉住她的辫子,在雪地上拖!帮坏人者,就是坏人。”

奴仆们俯首听命,快步出门,实现主人的意愿。

阿巴斯谢赫和神父谈论着如何处置那个被驱逐的青年和寡妇拉希勒。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夜将阴影撒遍大雪覆盖着的茅舍,黑暗寒冷的夜空出现了繁星,酷似永恒期盼出现在挣扎与死亡的痛苦之后。农民们关上门窗,点上油灯,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去留心围着房舍周游的夜的幻影了。

拉希勒和女儿玛丽娅以及海里勒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饭时,忽听有人敲门。紧接着,阿巴斯谢赫的奴仆闯了进来,拉希勒慌忙地回头望去,玛丽娅害怕得一声惊叫,而海里勒却依然镇静自若,仿佛他那宽广的心灵对此早有预感,他们来之前,就料定那些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一奴仆走近海里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是被从修道院赶出来的那个青年?”

海里勒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我就是。你要怎么样?”

那奴仆说:

“我们要把你绳捆索绑,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若反抗,我们就在雪地上像被宰的羊那样把你拖走。”

拉希勒站起来,面色蜡黄,眉头紧皱,声音颤抖地说:

“他有什么罪,要把他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绑着拖走?”

玛丽娅的声音里充满乞求的语调:

“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是三个人。你们合伙欺负折磨他,那是胆怯的表现。”

那奴仆勃然大怒,高声叫道:

“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个女人敢于抗拒阿巴斯谢赫的意愿?”

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上去就要捆海里勒的双肩。青年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像面临暴风的铁塔高昂着头,唇间洒溢出痛苦的微笑,然后说:

“男子汉们,我真同情你们哪!因为你们是强有力的盲目工具,被握在有眼睛的弱者手里的奴隶,而愚昧比黑人的皮肤还要黑,愚昧最能降服于名义与残暴。昔日,我也像你们一样;明天,你们变得将像我一样。现在,我们之间相隔着一道黑暗的深沟,它吸纳了我的呼声,遮掩了我的真实面目,使你们既听不见我的呐喊,也看不清我的面容。你们来吧,把我的胳膊捆起来,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仨奴仆听海里勒这样一说,眼神发呆,周身战栗,一时惊恐不已,仿佛青年的甜润声音已经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唤醒了他们心灵深处的崇高意向。但是,他们很快又醒了过来,好像阿巴斯谢赫的话音又响在了他们的耳边,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他派他们来要完成的任务。于是,奴仆们走上前去,把青年的胳膊捆住,然后默不作声将青年带了出去,而他们却感到良心上不免有些痛苦。拉希勒和玛丽娅跟了出去,颇似耶路撒冷的女子们跟在耶稣身后去髑髅地[131]时的情况,母女俩跟在海里勒身后向阿巴斯谢赫的家宅走去。

只要是新消息,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总是以思想传播的速度在小小乡村的农民中间迅速传开。因为他们远离社会上频频发生的事情,故使他把全部精神转向打听周围有限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季里,当田野、果园沉睡在雪被之下,生灵害怕得围着火炉取暖时,村民们便更加乐意探听新消息,以便借其影响和刺激性填补他们的空余白日,借寻其根问其底的乐趣打发他们的寒冷黑夜。

就这样,阿巴斯谢赫的奴仆在那天夜里刚刚抓走海里勒,消息便像传染病一样在村民中迅速传开了,喜欢打听消息的习惯使村民的心灵活跃起来,人们纷纷离开茅舍,像分散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跑来紧急聚合似的,被捆绑的青年还未到阿巴斯谢赫家宅,那宽大的厅堂里已挤满了男男女女及孩童,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那个被从修道院里赶出来的叛教徒和寡妇拉希勒及其女儿玛丽娅;在他们看来,这孤女寡母就是与恶灵魂一道在他们的村子上空传播毒素和地狱疾病的罪人。

阿巴斯谢赫坐在一张高椅上,胡里·伊里亚斯盘坐在谢赫身旁,农民们和奴仆们站在厅堂里,一个个瞪大眼睛凝视着被绑的青年,但见青年昂首挺胸站在人们中间,好像高山矗立在低洼地一般。拉希勒和玛丽娅站在海里勒身后,心中恐惧不安。人们的冷酷目光折磨着母女俩的心灵。可是,恐惧在一个看清真理而立即跟从的女人情感中能起什么作用呢?冷酷目光在一个听到爱神呼唤便立即醒来的少女心中能产生什么影响呢?

阿巴斯谢赫望着青年,用类似海浪咆哮的声音问道:

“青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回答说:

“我叫海里勒。”

谢赫又问:

“你的亲属、家人是谁?你的家乡在哪里?”

海里勒望着那些用厌恶、嫌弃目光看着他的农民们,说道:

“穷苦人、受压迫的可怜人,都是我的亲属和朋友。这个宽广的国家便是我的故乡。”

阿巴斯谢赫轻蔑地微微一笑,然后说:

“你的亲属们都要求惩罚你,被你称为你的家乡的国家拒绝你做她的居民。”

海里勒五脏六腑剧烈翻腾起来,说道:

“愚昧的民众将他们最优秀的女儿抓起来,交给暴虐者和压迫者处置;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压迫热爱她和忠于它的志士。可是,一个好儿子,当他的母亲生病时,他能丢下母亲不管吗?一位仁慈的兄长,当他弟弟穷困潦倒时,他们袖手旁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