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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伪道入境(15)

凭第一感觉,覃望岳就知道这个杀人凶手有可能还在里溪。而他怀疑的对象有三:一是朱忠义,一是杨再复,一是掉门牙的手下。当年朱忠义被向国泰阉了,所以最有可能搞报复的就是他!他有这个动机——因为他想挽回一个人做男人的颜面!——但如果不是他呢?那么就有可能是那个鬼道士杨再复了!至少他的行踪可疑!但也不排除是掉门牙的手下所为!不过,按照常理,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那事毕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如果他们想要报仇兴许早就报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呢?但如果真是那个杨道士所为,那么里溪有此身手的恐怕就只有向国泰和覃日格了。可是向国泰已经死了,而且死于其手,那么一对一单挑的话,整个里溪恐怕再没有一个是其对手了,就连覃日格也悬!可是向国泰已死,如今这种假设也难以成立了,——这无疑又是一桩悬案!然而,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这一推测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不是他害怕畏惧那个杨道士,不是,他是怕事态进一步扩大升级,从而伤及无辜!看眼下这情势,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

他不得不防!

可问题是,向家峒的人都相信向国泰是遭虎劫了,因为那天夜里,白虎在向家峒后山出没之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的。如此一来,即使老梯玛的话他们也不肯信了。所以那时猴,覃望岳只能尽量保持沉默,以便见机行事。正好那时候大家又闹腾起来了,扬言说要去为向老爷报仇、雪恨!一个个好像都与白虎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与之不共戴天!而且那一刻,闹得最凶的不是别人,恰是向国泰的儿子——向大恒。当他振臂一呼,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就呼应起来了,于是一个个操起火铳,带足弹药,就要去白虎山!眼见场面就要失控了,覃望岳只好走过来赶紧对望川兄弟说:

“他们这是在瞎胡闹,现在恐怕只有你的话才会管用!你得赶紧站出来,阻止他们这一莽撞的行动!要不然啊,后果将不堪设想!”

覃望川却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也觉得蹊跷,你讲怎么又是白虎在作怪呢?”他没有正面回答老梯玛的问话,而是随口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其实覃望岳也知道望川兄弟是怎么想的,那时覃望川已经对他多多少少产生一些怀疑了。因为那伤口是他俩一道验的,痕迹不明显,无法判断是什么凶器所致,你想他又岂能不加怀疑呢?而且在他看来,先前白虎为患之时,先是叼走了自己的孙子,他心急如焚心如刀绞,最后还是听了老梯玛的劝告他才相信自己的孙子还活着,还没有出事。那时候他不仅相信老梯玛而且信任老梯玛。但是现在,不巧又传出向国泰也被白虎所害的流言,而且这么前后一对照,似乎疑点重重,问题多多,他又岂能不加怀疑呢?这就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问道:

“那你又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你觉得他们到底是不是在瞎起哄呢?”

他在踢皮球!覃望岳知道。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也便摇着头说:“我自然也表示怀疑!但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坚信,这绝不是白虎所为!”

“你敢肯定吗?”覃望川追问。

“我敢肯定!”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覃望川释然,他再一次相信了老梯玛,这就站了出来,对着大家挥了挥手,说:“大家都听好了,老夫我先说两句,如果大家觉得我说的在理,大家就听;如果大家觉得我说的不在理,大家就别听!到时候,你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决不阻拦!”

只几句话,激愤的人群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覃望川于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我是里溪的乡长,也是覃家峒的族长,还是向族长的亲家,我的心情自然比你们的还要沉重、还要悲伤!但是沉重归沉重、悲伤归悲伤,大家要知道,人死如灯灭,我们得让死者先入土为安!要不然,死者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所以我想大家即便要去报仇,也得等把事情搞清楚、把亡人送上山以后再说。当然,最后我们还得请老梯玛下阴司去问一问亡魂,看他又怎么说!看谁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地操办丧事!在场的各位乡亲父老,我覃某说的在不在理?大家不妨都说说看!”

“在理!在理!”一个个都点头颔首,表示首肯。就不再闹了。

覃望川说的全是土家话,语速又极快,杨再复一句也没有听懂。他就想溜了。其实那时候,老梯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他的言行跟举动,只是苦于一时间找不出他杀人的目的和动机,也只好先放他一马了。但这时他见杨道士想溜出门去,也便笑笑地说道:“哎呀呀,杨师傅,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你做道士先生的,也该和我们一起来超度亡灵吧?”他这么说,其实只是想将对方一军,并非非得让他这个道士参与不可。

自然,杨再复也不肯接招,他还没傻到那一步呢,只道:“可不是么?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又如何做得了这事?还是入乡随俗,就按照你们的丧葬习俗来超度亡灵吧!”

正好,覃日格这时走了过来,他便接话道:“我们的事自然不用你个道士瞎操心,你忙你的去吧!”

那是气话。杨再复自然明白的。但他此时此刻进退不是,脸也胀得通红,尴尬不已的。他只得嗫嚅着道:“日格兄弟,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好歹我也是他向家请来的客人,你不该这样对我!”

“我这样对你还算客气的哩!”覃日格又冷冷地来了一句,“你知道你一来这里,就出了多少事吗?”

“兄弟说笑话了!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杨再复也不甘示弱,“这都是白虎惹的祸,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讲?”

“怎么不相干了?不是你怂恿他们去杀白虎的吗?”覃日格依旧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哼,要不是你他们敢有这么天大的想法吗?不晓得你们都去了白虎山干了些什么!要是你们再敢去招惹白虎,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迟早!”

覃日格很愤慨,他极尽挖苦、揶揄、讥讽之能事,说得鼻涕长流、唾沫子飞扬的。然而覃望岳怕他惹祸,便赶紧劝道:

“日格啊,你还是少说两句!再说现在也不是理论的时候,得赶紧为你岳父操办丧事要紧!”

其实,覃望岳也知道,覃日格与他岳父近来因为日娜的事闹得很不开心的,现在他岳父死了他又怎好不抛头露面呢?何况女婿半边子?你想,要是他这时候都不肯站出来捧这个场,人家背后又怎么说他呢?还不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吗?所以覃望岳觉得,覃日格此时此刻站出来,找杨道士出这口卵恶气,兴许只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高姿态而已,应该没有其他什么别的用心和目的吧。不过,从他话语里的意思还是可以看出,如今他还没有怀疑作案的凶手有可能就是这个鬼道士杨再复。心想,如果日格知道或是猜想到了,那他一定不会这么当着别人的面去指责人家的,这无疑打草惊蛇,犯了兵家之大忌!但他也不是没有心计和城府的人。他有头脑。这点他应该清楚、明白。但就目前的情形和表现来看,他似乎还不知道,似乎还欠一点火候,至少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的地步。因此那一刻,他怕侄儿气头上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以至把事情搞炸箍,他也便插了一句想替侄儿解围。事实上他也只是想转移一下他们的视线和目标而已,免得他们再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以至于坏了自己的大事!那时候,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想看他们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黑幕推手没有!

果不其然,覃日格就顺着梯玛叔的话说开了:

“叔呀,那你老就挑选个黄道吉日,看看什么时候下葬为好!现在大家都快忙糊涂了,也不晓得都该忙些什么!再说我大舅子又不在家,大恒又不争气,日娜又疯疯癫癫的,我岳母又一病不起,我不来招呼哪个又来招呼?”

“你说得也是!”覃望岳一边说,一边望了杨道士一眼,“你也来看个日子,如何?”

“还是日格兄弟说的对,我还是少插言的为好!”杨再复并不接茬,他还不至于傻到那个份上吧。

其实覃望岳这么客气一句,也并非真想叫杨道士去看什么日子不可,他只是想试探试探对方水的深浅而已。但见对方不肯接招,他也只好勾着手指头掐算了一气,然后对侄儿说:

“恐怕你大舅子赶回来,至少也得六七天时间,还是等到第九日再上山吧!那天是个黄道吉日,适宜下葬、动土!”

“这样也好!”覃日格点头,“我大舅子在外带兵,即使接到报信只怕他一时也赶不回来了,现在家里的几个都不争气,我想也只好等他回来了,免得人家背后说我闲话!我可不爱听!”

说罢,覃日格就叫来了向管家,叫他务必派一个可靠之人,立即去常德给他大舅子发报。毕竟这往返一趟就得三两日,一点耽误不得。随即他又问梯玛叔:“你老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覃望岳摇摇头,安慰地道:“你且放心,有向管家在,他会安排好一切的!你不用太着急!”

见如此,几个就各忙各的去了。

30.跳丧

那个时候,作为一个闲人、一个旁观者,杨再复不停地穿梭在梯玛们之间。他很是懵懂。因为他发现,梯玛们在亡家的神龛上挂起了梯玛神图,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叫“耶皮”。耶皮上共有11格,一共画有一百三十多个神像,有天、地、灵、神、火、水、山、鬼等神明,还有十二瘟头神。他知道,这是一个神秘而自由的国度,当年天主教和它无处不在的上帝都没法渗透进来,即便在中国大地盛行的儒教、道教和佛教,也只在武陵山的边缘地带流行,最终没能深入到他们居住的核心领地,可见这个民族的信仰多么的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只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怎么瘟神也会上神图呢?难道这阴阳两界也可以超越吗?是不是还真有一个第三世界呢?然而这个可以超越一切的人,此时不是一般的凡人,也不是一般的神仙,她恰是一个疯子!

这疯子便是向日娜!这时候向日娜来了,即便她只是一个疯子,可她依然知道自己的阿巴已经乘鹤西去了。所以当她阿涅哭泣的时候,她也便哭开了。一样的伤心不已。但她的哭却像在唱,一如天籁之音娓娓道来——

唵吭——阿巴呀,我苦命的阿巴呀,儿女未曾报得养育恩,您却抛弃儿女离凡尘。儿女含悲来把魂来叫:魂啊魂,回来哟!

唵吭——……阿巴呀,您走到阴间有黑白两条路,黑路是魔鬼的路,请您别走黑路;白路是祖先的路,请您拣白路走。如果您的魂去了阴间,阴间有死路,则把死门关闭;阴间有祸路,则把祸路关闭……

唵吭——……阿巴呀,送您走的时候,别带儿女的魂走,您知道人间无儿孙之苦;也别带庄稼的魂走,您知道儿女饥饿之苦;也别带牛羊的魂走,您知道儿孙的贫穷之苦;您的祖先在前面,您的儿女只是送您走,而不会跟您走……唵吭——

……阿巴呀,如果您有权再改变自己的命运,猴月二十四日布谷鸟归来,儿女们最想您的时候,您就化身一只布谷鸟,有林在树上叫,无林在石上叫,见不到您的身子,让我们听到您的声音,也就满足了。

唵吭——……阿巴呀,您莫变成林中的老虎和天上的老鹰,人们一见着就会四处起吼声。您活着是好人,死了也有好魂……唵吭——

想不到一个疯子也有不疯的时候!

杨再复这么想。可是他想错了,这个疯子依然还是个疯子!这时候,在她哭过一阵之后,她便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了,不仅脱下来了,还一件一件地朝他扔过来了。可把杨再复吓坏了。他还以为那疯子发现自己正是那个凶手呢。他于是赶紧回避,躲让,但他没有想到,向日娜会一直追撵着他,依旧一件一件地朝他抛扔衣服,甚至还把她贴身的红兜兜都只差扯下来了,好像要为她死去的阿巴报仇似的,直撵着他追打不放。而且她还一边追打一边在说胡话:

“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你还我孩子!你个白虎精!”

她显然把杨再复当成那只白虎了。这不免有些奇怪,荒唐。

杨再复当然不是什么白虎,但是那天晚上他却装扮成了白虎,而且那块白布还是他从向日娜的房间里悄悄偷出来的呢。他担心自己暴露了目标!他心想:是不是她已经发现自己的踪迹了呢?还是她当自己就是那只叼走她儿子的白虎呢?他不敢肯定。幸好她只是一个疯子,要不然她一旦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自己还能逃出这里溪地界吗?不打个半死才怪呢!

他同时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幸好向大恒这时赶紧抱住了他姐,又抢下了他姐手上的衣服。杨再复这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简直狼狈之极。这时候只听得向大恒还在大声地嚷嚷:“端公啊端公啊,你都看见了,真真是白虎摄去了我姐的魂魄了呀,你就快把那白虎赶走了吧啊?我求求你了!我给你下跪难道还不成吗?”他“嗵——”地一声就跪下去了。

“大恒啊,现在还不是救你姐的时候,先把你阿巴送上了山再说吧啊?”覃望岳依然不为所动。“起来吧啊?你不要性急嘛,起来!快起来!你看你这么哭天哭地的,又像什么话?”

向大恒没有起来。他泪眼婆娑的,依旧呆呆地望着老梯玛,不肯起身。那个时候,杨再复已经知道了,在覃家峒或者说整个里溪,老梯玛的话几乎就是“圣旨”,几乎没有人敢不听他的,甚至有些场合他的威望比老族长还高。但凡敬奉神灵、敬奉祖先之事,几乎都是他说了算。因此杨再复心想,如今自己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这里的半个神哩!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