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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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悬棺(7)

早几年施雄杰买了现有住宅,请了章春木为他装修房子,两人为装修质量和费用闹起纠纷,结了仇,施雄杰卷进是非挨过黑整,被挑了左脚脚筋,成了“瘸脚副调”,他认定是章春木雇人干的,却未曾提供准确证据。施雄杰曾经被弄进省城一家精神病院,章春木与此有关。后来这个人销声匿迹,与施雄杰再无瓜葛,直到最近突然出现。施雄杰两次意外撞见章春木,断定对方是要来害他,同时毫不犹豫,把郭启明指为后台老板,他的依据是章与郭启明有渊源。当年章做装修靠的是郭启明,郭启明也用章春木做一些暗事,章春木本人有前科,曾被判过徒刑,有一帮囚友,与黑社会相关。

施雄杰与章春木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章春木销声匿迹,施雄杰一瘸一拐,相安无事已有数年,为什么人家会忽然跑回来害他?而且还与郭启明有关?他们之间除了以往旧账,是不是还有新的纠纷和利益冲突?这个疑问自然而然,施雄杰必须给出一个答案,至少是一个说法。施雄杰一如既往,一惊一乍语出骇人,要害事项绝口不提,经反复追问,才慢慢漏出一点口风:原来施雄杰不是最近才与这位章春木邂逅,两年多前,两人曾经在长垅大山里见过一面,那一次很凑巧:施雄杰搭朋友的车到那边去,在荒山野岭偏僻角落,看到一辆奥迪轿车停在路旁,一个男子站在路沟边解手。施雄杰的朋友已经把车开过去了,施雄杰让他赶紧停车,倒车过去靠近那辆奥迪,然后自己下车去看。开奥迪的男子解完手转过身,让施雄杰看个清清楚楚:就是章春木。章春木也认出施雄杰,因为他左脚有残,走路摆渡。两人站在车边说了几句话,施雄杰问章春木进山干什么?章春木称办件小事。问章春木这些年在哪里干什么?章春木称自己到处跑,玩呢。章春木反问施雄杰走路费劲吗?左脚不得力,右脚可得顾好。话里弦外,明摆的是在威胁,让施雄杰不要纠缠旧仇,也别管闲事。施雄杰没再跟他多说,两人各自上车走人。

只有这一次相逢,两年多后发觉章春木再次出现于身边,施雄杰立刻断定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一些内情。

“那辆奥迪的车牌。”施雄杰告诉调查人员,“是老曹的车。”

老曹是谁?长垅山区一带曾经是本地制售假烟重点区域,老曹是其中一个神秘人物,在所谓“大庄家”与当地制假分子间牵线,具体安排制假事务。这个老曹的真实名字和具体情况没人知道,该地方制假活动遭打击后,他负案在逃,销声匿迹。老曹有一辆奥迪车,车牌是套牌,如果像施雄杰所称,章春木开的那辆奥迪的车牌正是老曹的,那么章春木肯定与老曹有关,或者他本人就是老曹。

调查人员把情况报告给叶家福,叶家福非常吃惊。

“这个章春木是个光头吗?”

是的,施雄杰说,章春木早先有点头发,这几年已经变成了光头。

叶家福曾亲自率队到老家坑垅村打假,知道光头老曹的一些情况。让叶家福吃惊的是施雄杰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位老曹,还知道老曹的车牌是什么?

“这一点要搞清楚。”他交代调查人员,“可能牵扯重大问题。”

调查人员问了,施雄杰死活不说。

“他得说,否则保护不了他。”叶家福说,“告诉他会替他严格保密。”

经过艰苦努力,施雄杰终于松了口,答应讲出情况,但是他有条件,要求直接与市政法委叶家福书记和公安分局领导谈,其他人不得在场。今后他的人身安全就交给两位领导。

叶家福预感其中可能有比较重要情况,答应一起听。

原来施雄杰与老冤家章春木在长垅山区相遇不是完全偶然,他们俩在那一带活动都为了同一件事,只是各自所为相反:章春木或光头老曹在那里秘密从事非法制售假烟活动,施雄杰同样为了假烟,却是在刺探秘密,充当打假“线人”。施雄杰是外地人,毕业后才分配到本市,在这里落脚成家。他在大学读机械,有这方面的专业底子,那段时间里乔装打扮,冒称自己是云南来的师傅,专门检修烟机,以此进入制假窝点活动,在察看检修中掌握了一些制假机器藏匿的准确地点,然后直接向上级打假部门举报,从中得到巨额奖励。当这种线人举报这种事极具危险性,因为制售假烟利益巨大,做成了获取暴利,被打了就血本无归,因此时下制假团伙常与黑社会相关,防范措施相当严密,不容无关者打探,探子一被发现,不丢小命,也要被折磨个只求早死。制假被打,利益的巨大损失也让制假团伙极具报复性,事后他们总要千方百计摸查举报者,一旦知道了,肯定下重手报复。因此举报线人有如好莱坞警匪片里深潜黑帮的卧底,真是提着脑袋玩命。

施雄杰很适合干这种事,他有偷窥癖,喜欢打探他人隐私和内部情况。这些年施雄杰流年不顺,死了老婆,再娶又离,自己成了瘸子,升官无望,下海溺水,急于翻身。许多线人举报制假出于正义,施雄杰眼红的却是巨额奖励,这人一向无利不起早。施雄杰伤残后以治疗为由不到单位上班,时间上有保证,经多年自我锻炼,其侦查水准也已经炉火纯青,接近专业水平,自保的能力较其他普通线人要强,而且具有赌徒玩命精神,干这种活确属天造地设。叶家福率队前往家乡坑垅村打假那一天,专程从北京前来指挥打假的刘主任车里,坐着一个神秘的蒙面线人,那就是施雄杰。只不过施雄杰知道叶家福,而叶家福不知道他。施雄杰深知自己干这种事的危险性,他很小心,不露形迹,广布疑阵,无论探到什么,都要隔一段时间才去举报,而且向上级主管部门直接举报,单线联系,不在本地留下任何痕迹。

现在章春木或“老曹”找上施雄杰了。“老曹”是制假团伙要犯,他们找施雄杰已经不再为了旧日的装修纠纷,肯定与打假事项有关。

叶家福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是你举报?”

施雄杰提供了一个原因:他知道章春木跟郭启明的关系,猜想郭启明可能与制假有关。前些时候施雄杰跟朋友合伙买店面,与郭启明的亲属相争,施雄杰以知道郭制假底细要挟,逼对方让步。其后即接到匿名电话,被章春木跟踪,感觉到威胁。

叶家福听过情况,与分局领导研究,确定暂时安排一个安全地点,先把施雄杰转移走,切实保护以防意外。同时立刻安排查章春木,搞清这个人目前情况。

虽然施雄杰一再声称章春木只是前台马仔、打手及中间人,后台老板是郭启明。却没有准确证据,从以往掌握的情况分析,章春木与郭启明确有很深渊源,利益关联密切。郭启明胆子很大,急功近利,参与甚至组织制假不是没有可能,这个人广泛结交政界人士,从上层到基层,跟很多官员有交情,如果这个人涉案,确实可能牵扯出不少官员,不只下边县里,市里、省里都可能有。

“我也查了那件事,施雄杰承认了。”叶家福说。

网络“升棺事件”与施雄杰有关。施雄杰听说赵荣昌在大成湖看升棺表演,悬棺从山顶掉到水里,觉得挺刺激,认为有生意可做。他给一个熟人打了电话,出钱让那人赶紧到大成湖找东西,要抢先一步。熟人去了,打听到有人拿手机拍了视频,就出价买了下来。东西到施雄杰手上后,他让人放风声,很快找到买家,出售后赚了五倍。网上搞得沸沸扬扬,不是他,因为他不懂电脑,也从不上网,充其量只是比较有经济头脑,借以赚点小钱。

“这小子一向见利忘义。”叶家福说,“蔡波说他是人渣,多少也像。”

尽管如此,对施雄杰还得加以保护。赵荣昌交代叶家福注意掌握好,情况要搞清楚,却不要操之过急。与郭启明有牵扯的人很多,尤其需要谨慎,特别是眼下有大事要办,不要造成不利影响。

叶家福表示明白。

他还提一件事:“书记在象山,蔡波谈了自己的事吗?”

赵荣昌吃惊道:“什么事?”

“不敢说。”叶家福摇头,“他是底气不足。”

原来蔡波找过叶家福,让叶家福帮助。蔡波与江英准备结婚。蔡波目前丧妻,江英是离婚女士,他俩你甘我愿,要去办证请酒,法律上并无障碍。但是两人都是负责官员,这种事属于“需要报告”事项,按规定必须向主管部门说明,蔡波本人也需要事前向赵荣昌报告,因为赵荣昌是市委书记,也是同学,于公于私,都不能先斩后奏。蔡波很难向赵荣昌直接开口,因为他与江英的事外界早有议论,两人悄悄好是一回事,眼下公然合到一起,只怕人们有很多话要说,例如施雄杰一向跟他过不去,知道蔡波如此快活肯定不爽,一定会借机闹上一闹,再把“始乱终弃”、“买凶杀妻”、“老婆小姨子两条人命”之类旧日绯闻拿出来翻炒,给蔡波本人找事,当然也可能给上级,特别是保护和重用蔡波的赵荣昌找事。因此蔡波要绕个弯,找叶家福出面谈,他告诉叶家福自己会直接找赵荣昌谈,但是还得请老叶帮个忙。

赵荣昌问叶家福:“你觉得怎么样?”

叶家福说,早先他很反对,曾一再提醒蔡波注意影响,声称要棒打野鸳鸯,当时蔡波的妻子还活着。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没有理由反对,顺其自然吧。

“蔡波让我给点同情心。现在是我有老婆,他没有。”叶家福道。

叶家福的妻子常志文熬过一场大病,眼下日渐恢复,家庭生活呈现圆满,相反的是蔡波家破人亡,反差甚大。蔡波以此相请,叶家福不能不动恻隐之心。

赵荣昌说:“你传个话,让他们找我。”

隔天蔡波江英两人一起来到赵荣昌的办公室。两人表情有别,蔡波模样有些尴尬,尽管与赵荣昌彼此知根知底,毕竟这件事难免勾起对他以往私生活问题的联想。江英表情比较勇敢无畏,看得出为了这一次接见做了认真准备,她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穿了件职业女装,特地做了头发,化了淡妆,有如要来面见考官通过面试竞聘某职位,在赵荣昌办公室的椅子上一坐,腰板挺得特别直,坐得特别端正,似乎竭力要给考官一个好印象。赵荣昌估计是她比较急,催促蔡波向赵荣昌提,跟她正式成婚,这种事女士可能会更在乎些,要感情也要名份。

赵荣昌问:“你们知道可能碰到些什么吧?”

他们清楚,愿意共同面对。

“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吗?”

赵荣昌不说理由,用的是商量的口气,意思却很明白。蔡波还没出声,江英就抢答,称他们觉得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办,都有人会说,因此不如现在就办。

赵荣昌问蔡波:“你也这么感觉?”

蔡波支支吾吾:“这个这个,哎呀。”

赵荣昌笑笑,让他们回去再考虑一下。如果觉得确实不愿意再等,那么就办吧,需要履行什么手续就去做,没有问题。至于这件事是不是什么时候办都一样,这倒不是,显然还宜讲究时机。选择时机是否合适,效果并不一样。

他跟他们讲了自己面临的诅咒,所谓“这一次会比上一次摔得更惨,死无葬身之地”。看起来世间事都有时机问题,结婚要择吉时,谋事要讲时机,找死也一样。

隔天蔡波给他打来一个电话,称他们回去后商量了,决定把事情推一推,不急,等一段再说。这个结果在赵荣昌预料之中。

赵荣昌问:“女士想得通吗?”

蔡波说:“她知道得顾全大局。”

“心里还是别扭吧?婚都不让结,也难怪她。”

“赵书记别这么说,我们听你安排。”

赵荣昌告诉蔡波,事情他会帮助考虑。眼下这个时候,想办法先做大事,不希望受到不利因素过多干扰,身边的人暂时委屈点克服点吧。

“难得她在椅子上坐得特别端正。”赵荣昌感叹。

蔡波说明,确实是江英比较着急,他不能不迁就。外边传来传去,艳照艳盘,“领导害怕”,“身子发软”,等等,江英听了并不跟他计较。他觉得欠了她。

“跟她多解释吧。”赵荣昌说。

所谓“领导害怕”,“身子发软”,说的是去年蔡波与孙小姐在东明大酒楼被偷拍的故事。蔡波连蒙带诈,搞出了一张光盘,因为事涉个人隐私,光盘即被封存,从未公诸于众,但是时过境迁,外边却渐有传闻,提供若干细节,茶余饭后聊为搞笑。传说中该光盘内容近乎黄片,片中一男一女磨蹭纠缠,在房间里看电视、玩色子、喝酒。女的把自己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把男的推上床扒得只剩一条裤衩两只袜子,男的不让脱裤衩,被女的拿巴掌打了两下屁股,终放弃抵抗,缴裤不杀。不料未及办理那事,男的忽然爬起来,只穿两只袜子跳下床,捂着嘴巴跑进浴室,估计是去“现场直播”,即呕吐。出浴室后他像是醒了几分酒,当即宣布“领导不玩了”,又把裤衩穿了回去。

据说该男女有一段对话堪称经典。

女:“是不是有病啊?”

男:“领导怕你有病。”

女:“到底来不来?”

男:“领导怕不好交代。”

女:“这谁也不知道哇。”

男:“领导怕给安了探头。”

女:“这么大的官,无所畏惧,怎么怕个没完?”

男:“领导无所畏惧,只怕早就倒了。”

这一故事在传闻中演化出不同版本,一个比一个搞笑。有一个版本调侃称,故事的男主角在脱下裤衩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上级领导,想起市委书记赵荣昌和广大人民群众,于是浑身发软,办不了事,说了声“领导害怕”,即提起裤子,悬崖勒马。

这就是所谓“领导害怕”、“身子发软”的出处。虽然蔡波一再坚称的“拒收”性贿赂情节基本可以证实,作为当事人不免尴尬,蔡波对各种传闻不置可否,在熟人朋友中偶尔也会自嘲,说懂得害怕看来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