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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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近歌德(10)

一、维特自杀前夕读了莱辛的市民悲剧《艾米莉亚·迦洛蒂》,说明他是把自己的行为,与那位为保卫市民的荣誉和反抗暴君而亲手杀死自己女儿的欧托阿多相比的;

二,更重要的,是维特早在一年多以前与阿尔伯特进行过的一次谈话中,已把自杀与“一个在暴君残酷压迫下吟呻的民族终于奋起挣断枷锁”的果敢行动相提并论。

当然,维特或者说歌德这种对于自杀的看法,我们今天不能同意。这与他多愁善感、耽于幻想、悲观厌世的性格和心理一样,都反映了德国资产阶级毫无以实际行动反抗社会的软弱可悲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在德国当时的情况下,维特的愤而自杀还表现了他作为资产阶级中的觉醒者的其它性格特征,即眼光锐敏、头脑清晰、愤世疾俗以及宁折不弯,等等。正是这样的性格,使他不能和不愿像庸俗的小市民似的浑浑噩噩,苟且偷生;而宁可一死,与腐朽丑恶的社会彻底决裂。应该说,跟那些身处“粪堆而感到温暖的德国资产者”相比,维特的行动又是勇敢的,高尚的。

与歌德同时代的启蒙主义作家尼柯莱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一纠正歌德的“错误”而写了一部《少年维特的欢乐》,[63]给维特用以自杀的枪中装了一泡鸡血,让阿尔伯特在维特鸡血喷头后主动把绿蒂让给了他,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结果皆大欢喜。读了尼柯莱的这部小说,歌德在给朋友的信中写了两句诗:“仁慈的上帝呵,保佑我们别经历维特的烦恼,尤其别让我们‘享受’他的欢乐吧。”[64]

这两句诗表明了歌德的一个看法,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窝窝囊囊地活着,是比死去更可悲的事。

卢卡契认为:“维特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丝毫不肯放弃自己的人道主义的革命理想,在理想这类问题上不肯作任何折中妥协。他悲剧中的这一宁折不弯的精神,赋予他的死一种美丽的光辉;就是这种光辉,今天构成此书永不凋谢的魅力。”[65]卢卡契还认为,维特为了美好的理想而死,是与法国大革命中的英雄们为了同一理想而慷慨就义一样地悲壮的。笔者觉得,卢卡契对维特自杀的意义似嫌估计过高,因为自杀本身毕竟就是一种有悖自然的消极行为,在今天的读者眼中已不能、也不应构成《维特》一书“永不凋谢的魅力”;构成这种魅力的,应该说是维特所追求的全面自由地发展人的一切潜能这一理想本身。

但另一方面,笔者也不赞成把维特的厌世轻生简单地斥为“病态”、“颓废”等等;因为,正如哈姆莱特的装疯和贾宝玉的出家一样,维特的自杀也是在特定的历史和社会条件下不得已而采取的一种反抗行动。

较之尼柯莱,反动统治阶级及其卫道士们的嗅觉更加灵敏,他们从《维特》主人公的思想言论、立身行事以及最后愤而自杀中,发现了强烈的反叛精神。英国德比郡主教勃里斯托勋爵“骂《维特》是一部极不道德的该遭天谴的书”,说歌德“不该让人走向自杀”。[66]因与莱辛论战而恶名昭著的正教牧师哥泽更认为,《维特》一类书乃是杀死亨利四世的拉瓦雅克和刺杀路易十五的达米安似的弑君犯上者之母。[67]

综全节所述,维特不仅是时代的觉醒者,而且是社会的叛逆者。通过他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思考、言论行动,不仅述说了法国大革命前欧洲新兴资产阶级怀抱的理想,揭示了这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且对妨碍它实现的社会进行了谴责和抗议。所有这些,都使《维特》一书具有了鲜明而强烈的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巨大而积极的思想意义。

三《维特》的艺术特色

作品的思想内容,决定作品的形式;但只有有了恰当的形式,内容才能得到充分表现。《维特》这部作品的成功,证明了内容与形式的这种辩证关系。

论内容,《维特》既无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无离奇曲折的情节,写的多半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现像和事件,以及主人公对这些现像和事件的思考和反应。论格调,《维特》重在揭示主人公的内心,抒写他的情感:或欢欣陶醉,或苦闷不满,或憧憬追求,或愤懑绝望,主观色彩是较重的。这样的内容和格调,显然既不宜于采用擅长表现外部动作和冲突的戏剧与传统小说的写法,也不宜于采用以抒写内心情感见胜、但却无法描写琐屑的生活现像的抒情诗形式。青年歌德恰到好处地选取了第一人称的书信小说的写法,让主人公像对自己的知心朋友一样,把他的经历见闻和思想情感直接诉诸读者,很好地做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协调统一。

诚然,书信体小说这种形式并非歌德首创,而是他从当时在德国很流行的理查生的小说《克拉莉莎》(1748)和卢梭的小说《新爱洛绮丝》(1761)学来的,在他之前,德国女作家德·拉·罗歇也已采用过。问题只在于,歌德把这种体裁用得异常成功,充分发挥了它的优点,而且还有某些发展创造。[68]

歌德把主人公维特致友人威廉和绿蒂的近百封书信以及日记片断,巧妙地编排在一起,煞有介事地在书前冠以“编者”的引言,中间穿插进若干条注脚,结尾再添上一大段“编者致读者”,把一个原本平淡无奇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信中时而叙事,时而写景,时而抒情,时而针砭时弊,大发议论,但都声情毕肖,各尽其妙,读着读着,我们仿佛就变成收信者,眼前出现了主人公的音容笑貌,耳际听见了他的涕泣悲叹,思想感情不由得与他产生强烈的共鸣。至于歌德的同时代人,他们的感受就更深得多了。诗人弗斯说:“我觉得维特的痛苦就是我自己的痛苦。”[69]约·格·封·齐默尔曼讲:“读完第一编就使我激动不已,全部心弦都被它拨动而共鸣起来,以致我不得不休息十四天,然后才鼓起勇气去一口气读完第二编。”[70]

如此强烈的感染力,显然只有在艺术形式下思想内容完美结合的情况下才能取得。

下面具体谈谈《维特》这部书信体杰作的两点主要艺术特色。

1,强烈的情感、浓郁的诗意,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

略去前后的“编者说明”不计,《维特》的内容纯系年轻主人公一个人的书简和日记片断,而不像一般书信体作品那样是两个以上人物的相互通信——如《新爱洛绮丝》等就是这样——,因此也可看成一部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单这种写法特点,就决定《维特》是一部以心理刻画见长的小说。在信中,维特有时冷静地直接进行自我解剖,比如关于他那颗“心”,他就告诉我们:它如何“时时地战栗着”,如何“变化莫测,反复无常”;他如何“把它当成个病孩儿似地迁就,对它有求心应。”他毫不讳言,他的心“是软弱的,很软弱的”,他自己不幸的根源就在于这颗心;但尽管如此,他却视它为自己“唯一的骄傲”。

通过这样的自白,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主人公是个何等多愁善感、心高气傲的青年?不是已经预感到,在严酷的社会现实面前,他这敏感而脆弱的心难免破碎么?

但更经常地,歌德是让主人公把自己心中热烈的情感尽量倾泻于读者面前。如在1771年5月10日的信中,他一开始便欢呼:“一种奇妙的欢愉充溢了我的整个灵魂,甜蜜得就像我专心一意地享受着的这些春晨。这地方恰似专为我有同样心境的人创造的,我在此独享着生的乐趣。我真幸福啊,好朋友……”于是,一种置身于美好大自然中的欣喜、温暖、充实、幸福的感情,顿时跃然纸上,感染着读信的人。反之,他在生命即将结束时断断续续写成的绝命书,一开头便悲怆沉痛地宣告:“已经决定了,绿蒂,我要去死……当你捧读这封信时,亲爱的,冰冷的坟墓已经掩盖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遗骸”,接着又表示对生活和爱人的眷恋,恳求绿蒂,“在美丽的夏日的黄昏,你再登上山岗时可千万别忘了我呵,别忘了我也是常常喜欢上这儿来的;然后,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的我的坟茔,看我坟头的衰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摇曳不定……”真可谓愁肠百结,哀婉凄绝。仅这两段例子,就很好地说明了《维特》感情浓烈的特点和书信体小说能直抒胸臆的妙处。

歌德还善于通过细节描写,间接表现主人公的情感,揭示他的内心。尤其是维特对绿蒂的一片衷诚,书中的描写更为生动。如舞会被突然袭来的暴风雨打断后,绿蒂带领青年们围成一圈做报数游戏,谁报错了就得吃她一记耳光;我们的主人公打心眼儿里高兴的是,绿蒂给他的两下子“比给别人的还要重一些哩”。一句话活画出了一个痴情少年的内心世界!

再如他每次一接到绿蒂的信就放到嘴上吻,结果弄得满口砂子;以及每次出门和回家都向绿蒂的剪影像道别、问好等等细节,也胜过万语千言,表现了维特对绿蒂的衷心爱慕。书中有不少类似这样缠绵悱恻的描写,反映了当时西欧文学中放纵感情的习尚,未必值得我们今天欣赏和仿效;我们举这些例子,只说明歌德如何善于用生活细节来揭示主人公的内心情感罢了。

《维特》中自然景物的描绘也异常成功,全书一开始对大好春光的赞颂尤其富于感染力。可尔夫认为,德国文学是在《维特》中才真正有了“春天”;与其头几页充溢着春的气息的“图画”相比,包括克洛卜斯托克和Ch·E·克莱斯特在内的所有人作的春天颂歌都显得黯灰失色。[71]而且,《维特》的写景状物同样起着烘托情感,宣泄内心的作用。请看,维特初到瓦尔海姆正值万物兴荣的五月,离开和再回来时已是落木萧萧的初秋,在他行将谢世时更到了雨雪交加的仲冬——这时序的更迭与自然景物的变化,与主人公由欢欣而愁苦以至于绝望的心理发展过程,有多么吻合。

还有荷马史诗和“莪相”哀歌的情节、意境,也恰到好处地安排、穿插在故事的发展线索中,前者的宁静、朴素、明朗,后者的感伤、朦胧、诡奇,都有力地渲染了小说前后两部分不同的情调和气氛,主人公的心境变迁也因此而更明显。“春风呵,你为何将我唤醒……可是啊,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就要袭来,将刮得我枝叶飘零……”“莪相”的这几句哀歌,由行将永别人世的维特念出来,不正是他自己凄怆心境和悲惨命运的写照吗?

上述所有手法,直抒胸臆、冷静自白也好,细节描写、景物烘托也好,都不仅起到深刻细腻地刻画主人公内心世界的作用,而且赋予了《维特》这部小说以浓烈的感情,沛然的诗意,使书中的山川草木(比如维特一再提到的那座井泉)都蒙上了奇异的感情色彩,呼吸着馥郁的诗的气息,显得神奇非凡而引人遐思。人们常称赞《维特》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看来很有道理。

2,灵活的结构,精当的剪裁,含蓄有力的语言

《维特》名为长篇小说,实际只有一百多页,容量不过一个长一点的中篇。但是,它除去写了维特个人不幸遭遇的始末和内心变迁,还展现了从城市到农村、从贵族阶级到市民社会的广阔而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此多的内容,倘使没有适当的结构形式,显然很难装进像《维特》这样一本“小书”里去的。

《维特》的结构非常灵便。它以主人公的经历为线索,把近百封书信串了起来,信与信的内容不一定衔接,写信时间的相隔也有长有短,每封信的内容更可少可多。这样,情节就跳跃式地展开,既省却了许多过渡性的笔墨,也留给了读者以驰骋想像的空间,无形中增大了作品的内蕴。在那些较长的信中,却又不乏对社会生活如实而生动的描写,如维特为农家小孩画像的场面,维特眼中所见绿蒡分面包给弟妹们的场面,乡村舞会和青年男女在一起做游戏的热闹情景,乡村牧师家的宁静生活,维特与绿蒂的月夜林中话别等等,都是很好的例子。此外,还有对于世态人情鞭辟入里的揭露,那个克扣自己妻子的吝啬鬼的故事,那班腐败发霉的贵族男女聚会的场面,维特与一个妄图在大冷天的野外采到鲜花的疯子的对话等等,莫不如此。前者宛如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后者恰似一粒粒尖锐锋利金刚钻,一样地都那么美不胜收,悦目耐看。它们彼此虽然并无直接和紧密的关系,但一经主人公的遭遇这根情节主线的金丝串联起来,便疏密有致,交相辉映,构成了一件臻于完美的艺术杰作和精品。《维特》的这种结构实在是灵活巧妙,既重视了线,又照顾了点和面。

《维特》的剪裁极为严格、经济,大至一个事件、一个场面、一个人物,小至一个细节、一泉一石、一木一草,都是为刻画主人公的性格形象和阐明主题思想服务的。且以维特书信中最长的一封和最短的一封为例。

前者是他1771年6月16日给威廉的信,全长不过六七千字,却详述了维特对绿蒂产生爱情的全过程:从素不相识到略有所闻,从略有所闻后无动于衷到产生好感,从产生好感到热烈爱慕以至于神魂颠倒,可谓层层深入,细腻动人,而且还顺带描写了绿蒂的家庭情况,年轻人聚会的活泼场面,暴风雨突然袭来和雨过天晴的壮丽景色,等等等等。这封内容丰富的信,是全书情节的基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说它长,只是相对而言。

书中最短的一封信写于1772年6月16日,“碰巧”——这种表现了作者匠心的“碰巧”远不止此一处——是在写那封最长的信一年之后,它全部只有一句感叹,一句诘问:

不错,我仅仅是个世间的漂泊者,仅仅是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可你们不也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