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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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歌德抒情诗咀华(2)

在《塞森海姆之歌》中,诗人歌德第一次展露了自己的天才,第一次发现了他自己。或者再借用埃米尔·路德维希的话说:歌德在塞森海姆第一次些出了“歌德体的诗。从它开始,一种新的抒情诗,一种新的德语,一种新的文学诞生了。”

狂飙突进的号角

——关于《普罗米修斯》及其他颂歌

离开了心爱的姑娘弗莉德里克,歌德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故乡法兰克福。作为斯特拉斯堡大学法学系的毕业生,他于当年8月底便获准开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这遂了他父亲的心愿,却很不合诗人本身的志趣。不久,他便把事务所丢给父亲经管,自己却常去城郊作长距离的漫游。因为,“那时候我只有置身于开阔的蓝天下,山谷中,高岗上,田野和树林里,心里才能恢复宁静”;“我习惯了漫游生活,习惯了像个信差似的来往奔走于山岭和平原之间。我经常独自一人或者结伴穿城而过,好像我的故乡法兰克福是一座与我不相干的陌生城市。饿了,就在大街上的饭店里吃一餐饭,吃完又继续走自己的路。”[145]

就这样,在自由自在然而却充满艰辛的漫游途中,歌德一方面平息缓和了内心的焦燥、紧张和不安,另一方面还用诗的形式记录下自己切身而鲜活的感受,写成了一系列以漫游为题材的诗篇。其中那首诞生于暴风雨里的《漫游者的暴风雨之歌》,歌德自称“一半是胡言乱语”,实则充满了自由不羁,无所畏惧和勇往直前的战斗豪情。[146]

在写作上述漫游者之歌的差不多同时,1771年年底,歌德还完成了在斯特拉斯堡已开始酝酿的历史悲剧《葛慈·封·伯利欣根》,在剧中塑造了一个反对封建****、争取个性自由的斗士,一个强壮骠悍、英勇善战的所谓“力的天才”(Kraftgenie)。《漫游者的暴风雨之歌》和《葛慈·封·伯利欣根》一样,都与歌德以前写的《过时森海姆之歌》等情意绵绵的作品形成鲜明对照,表现了诗人性格中刚强有力的一面,标志着他的思想与创作已进入狂飙突进时期。

德国历史上的狂飙突进运动(1770-1785)以其主要参加者克林格尔的剧本《狂飙突进而得名,被视为启蒙运动的继续和发展,是在进步的青年作家和诗人中掀起的一次全德性的思想解放运动。它与我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颇有些近似,只是在影响的广泛和深远方面不及后者。歌德在斯特拉斯堡经过赫尔德尔的开导,接受了狂飙突进的理论和理想,并且强有力地用自己的作品将其表现了出来。在诗歌方面,从内容到形式,最能体现狂飙罕精神的要数《普罗米修斯》等以古希腊的颂歌体写成的自由诗。正因此,歌德后来被文学史家们尊为狂飙突进运动的主将,虽然他早在1775年就已应邀进入魏玛宫廷,实际上退出了这个运动,基本上割断了与其他激进的作家们的联系。

在狂飙突进精神高扬的那些年代,年青的歌德可谓意气风发,豪情满怀。他创作的题材突破个人生活的狭小圈子,构思了一系列以历史上和传说中的伟人或英雄如穆罕墨德、凯撒大帝为主人公的剧本。可惜的是只有《葛慈·封·伯利欣根》得以完成,其余都只留下了提纲、初稿或残篇。

颂歌《普罗米修斯》(1774)便是同名悲剧残篇中的一段独白。主人公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里的泰坦族巨人伊阿珀托斯的儿子。为了造福人类,他窃取天上的火种带来人间,触怒了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尽折摩,但仍不屈服,后为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救。在西方文学中,普罗米修斯成了人们钟爱的不畏强暴、乐于为大众的自由解放而献身的英雄典型。年青的诗人歌德则借普罗米修斯之口,勇敢地向代表封建统治者的宙斯发起了挑战——

宙斯,用云雾把你的天空

遮盖起来吧;

像斩蓟草头的儿童一样,

在橡树和山崖上

施展你的威风吧——[147]

可是别动我的大地,

还有我的茅屋,它不是你建造,

还有我的炉灶,

为了它的熊火焰,

你对我心怀妒嫉。

我不知在太阳底下,诸神啊,

有谁比你们更可怜!

你们全靠着

供献的牺牲

和祈祷的嘘息,

养活你们的尊严。

要没有儿童、气丐

和满怀希望的傻瓜,

你们就会饿死。

当我还是个儿童,

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曾把迷惘的眼睛

转向太阳,以为那上边

有一只耳朵,在倾听我的怨诉,

有一颗心如我的心,

在把受压迫者垂怜。

是谁帮助我了我

反抗泰坦巨人的高傲?

是谁拯救了我

免遭死亡和奴役?

难道不是你自己完成了这一切,

神圣而火热的心?

你不是年青而善良,

备受愚弄,曾对上边的酣眠者[148]

感谢他救命之恩?

要我尊敬你?为什么?

你可曾减轻过

负重者的苦难?

你可曾止住过

忧戚者的眼泪?

将我锻炼成男子的

不是那全能的时间

和永恒的命运吗?

它们是我的主人,

也是你的主人。

你也许妄想

我会仇视人生,

逃进荒漠,

因为如花美梦

并未全都实现?

我坐在这儿塑造人,

按照我的模样;

塑造一个像我的族类:

去受苦,去哭泣,

去享受,去欢乐,

可是不尊敬你——

和我一样!

在这首颂歌中,我——普罗米修斯,被压迫人类的代表和你——宙斯,封建势力的象征之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我被大书特书;我的自立、自主、自救精神,得到了充分的煊示和颂扬,而你的权威和虚伪本质,却遭到了无情的讽刺和蔑视。难怪当时的进步人士这将首诗誉为“狂飙突进的号角”,而封建保守势力则斥之为离经叛道:它竟然宣称人不是上帝所造,竟然号召人不要对神心怀敬畏!欧洲从文艺复兴而宗教改革而启蒙运动,到了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狂飙突进时期,新兴的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进一步觉醒,反封建的人文主义思潮空前高涨。狂飙突进运动的参加者们崇奉所谓“天才”,也就是那种独立不羁的、富有创造力的、自然发展的人。从《普罗米修斯》一诗中,我们听见了资产阶级的人的自我意识在高声呐喊。在普罗米修斯这个崇高的形象身上,我们看到了“天才”的耀眼迷人的光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颂歌结尾处的“去受苦,去哭泣,去享受,去欢乐”,大声地、明白无误地宣布了一种新的入世的人生观处于牌艰苦创业和奋发向上阶段的资产阶级的人生观,与后来浮士德敢于上天入地和“把人间的苦乐一概承担”的精神,也即世人津津乐道的“浮士德精神”,可谓一脉相承。

艺术上,这首诗的节奏铿锵有力,格调粗犷,气势豪迈,寓深邃的哲理、崇高的思想于鲜明的形象和生动的比喻之中,因而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歌德一生数以千计的抒情诗中,《普罗米修斯》以富有革命精神和阳刚之美而出类拔萃。——,进步思想家却大加赞赏。经过舒伯特等谱曲,它被世代传诵。

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在国内以哈曼[149]、赫尔德尔为思想领袖,从国外则深受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和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回归自然”主张的影响。尤其是卢梭的主张,由于恰恰符合资产阶级反抗现存的封建制度、秩序和礼俗的要求以及个性解放的愿望,更成了运动不成文的纲领中的第一个重要内容。歌颂自然,亲近自然,追求与自然的融和,都是狂飙突进的诗人们共同倾向。歌德之热衷于漫游和写漫游题材的诗歌,其原因也在这里。但是,将这一倾向表现得最集中、鲜明而且强烈的,却是《伽尼墨德斯》这首颂歌。

伽尼墨德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为宙斯所喜爱,被宙斯接上天去做侍酒童子,因而得以永葆青春。诗人歌德创造性地改造这个故事,让自己化身为美少年伽尼墨德斯,对着被视为爱人的春天放开歌喉,纵情歌唱——

你的炽热的注视

令我如沐朝晖,

春天啊,亲爱的!

带着千般爱的欢愉,

你那永恒的温暖的

神圣情感涌上

我的心头,

无限美丽!

我真想张开双臂

将你拥抱!

我愿躺在你的怀中,

忍受思慕的饥渴,

让你的花和你的草

跟我的心紧贴在一起。

可爱的晨风啊,

请带给我焦渴的心胸

以清凉的滋润!

从那雾谷的深处,

已传来夜莺亲切的呼唤。

我要去了,我要去了!

去向何方,啊,何方?

向上,奋力向上!

白云飘然而降,

白云俯下身来,

迎接热诚的爱人。

迎接我!迎接我!

让我在你的怀抱里

飞升!

让我们相互拥抱!

飞升到你的怀中,

博爱的父亲!

这首诗成功地使用了拟人化或者说拟神化的手法,春天变成了美丽的爱人,大自然变成了博爱的天父,白云是天父的使者,清风、夜莺和自然界的一花一草全都充满了人性或者说神性;而诗人自己,也是充满神性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父亲的骄子。这种手法,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歌德的泛神宗教观和哲学思想。

然而,使《伽尼墨德斯》一诗特别优美动人和不同凡响的,还是它那巧妙的构思和深邃的立意。歌颂自然、亲近自然、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思想,层次分明地、形象而富有戏剧性地,在短短的几节诗中展现了出来,取得了巨大而强烈的艺术效果。尤其是那象征性的结尾,更有画龙点睛之妙,是如此地发人遐思、耐人寻味,不独使我们豁然开朗,一下子明白了诗题《伽尼墨德斯》的含义,而且也获得了美的享受。比起同样的歌唱春天和大自然的《五月歌》来,《伽尼墨德斯》在优美生动和感情炽烈的共同优点之外,还以含蓄和深刻见胜。我们必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才能真正理解它,欣赏它。而这样做十分地值得。

与写升天堂的《伽尼墨德斯》恰好相反,歌德还有一首《致驭者克洛诺斯》,却写到了入地狱。但这只是表面的矛盾,两首诗以及前面的《普罗米修斯》,从思想到形式都可以说和谐一致,相互补充,构成了一个整体。1774年10月10日,歌德把来访问他的前辈诗人克洛普斯托克送到达姆施塔特城,于驰返法兰克福的马车中即景生情,写下了《致驭者克洛诺斯》这首颂歌。可诗题中的克洛诺斯并非他面前的马车夫,而是希腊神话中的时光之神,亦即宙斯的父亲。[150]在歌德的想象中,他成了操纵人生马车的驭者——

加把劲儿,克洛诺斯!

快策马前驱!

道路正通向山下;

你要是迟疑踌躇,

我便会头晕呕吐。

快振作精神,不惧怕

道路坎坷和颠簸,

快送我奔向生活!

气喘吁吁,

举步惟艰,

眼前又要奋力登山!

快向上,别怠惰,

满怀希冀,勇敢向前!

站在高山上眺望,

四野生机一片!

从山岭到山岭,

浮泛着永恒的灵气,

充益着永生的预感。

道旁凉篷下的荫处

吸引你去休憩,

门前站着一位少女,

令人一见心里欢喜。

快去饮一杯酒!——姑娘,

请也赐我泡沫翻涌的佳酿,

还有你青春健康的一瞥!

下山了,快冲下山去!

看!红日正西沉!

趁它还挂在天边,

趁雾霭还未从沼泽升起,

趁我衰老没牙的腭骨尚未

上下磕碰,腿脚尚未颤栗——

快载我这老眼昏花、

迷惘陶醉的旅客,

身披着落日的霞光,

眼含着翻腾的火海,

向那地狱的黑夜之门冲去!

克洛诺斯,吹响你的号角,

让马蹄得得作声,

使冥腐的居民听见:我们来了;

让冥府的主人赶到门边,

殷勤地迎接我们。

很显然,诗里写的不仅仅是歌德于途归中的经历和所见到的自然景物,而是记录了他对人生的思考,只不过他在思考时使用了象征性的诗的语言罢了。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一种时间现象,所谓没有时间界限的永生纯属宗教幻想和无稽之谈。随着时光的流逝,死亡终会到来的。有生必有死,生与死互为前提;死亡是生命的最后归宿,死亡又孕育着新的生命。因此,在诗人的笔下,人生的马车自然便该由时间之神克洛诺斯来驾驭。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人生的最后归宿,便成了死亡。这是大自然铁的定规,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它,而只能去把握和适应,以使我们的生命更加充实,更有意义。

歌德在诗里描绘的旅途中的五个场景,实则象征着人生的五个境界:

1,青年时代精力旺盛,前程远大,人生之车像在下坡时一般要不惧坎坷和颠簸,要勇敢地、毫不迟疑地奔向生活;

2,中年时代已尝到生活的艰辛,但仍旧必须奋力向上,满怀希冀,相信人生之车终将登上山顶;

3,进入壮年,事业和荣誉多半都已登上顶峰,人也能高瞻远瞩,对宇宙人生有了明彻的认识,对于他来说,宇宙万物都真正充满了灵气和神性;

4,正如马车不能一个劲儿地行驶,没有休整,人也不能一个劲儿奋斗,没有享受,因此就少不了爱情和美酒;

5,正当可以真正地、尽情地享受生活之时,老已来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怎么办?趁黑夜尚未到来,快兼程而行,无所畏惧地、豪迈地奔向自己的最后归宿——死亡吧。

值得一提的是,在写成此诗之前的不久,年仅二十五岁的歌德刚出版了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一跃而登上欧洲文坛的王座。在这事业与声望都如旭日东升的时候,他心中充满希冀,渴望奔向充实的生活,决心去攀登人生的新的高峰,这些都是很自然的,可以理解的。可与此同时,他在诗中已谈到老和死的问题,似乎就于情理不合而令人费解了。事实是,年轻的诗人这时也并未真的感到老与死的威胁,而只是面对西下的夕阳即景生情,对人生进行了一番哲学思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