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明儒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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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泰州学案三(5)

问:“此理在天地间原是活泼,原是?久,无缺欠,无间歇,何如?”罗子曰:“子觉理在天地之间,则然矣。不识反之於身,则又何如?”曰:“某观天地间,只等反诸身心,便是茫然。”曰:“子观天地间道理如是,岂独子之身心却在天地外耶?”曰:“吾身固不在天地外,但觉得天地自天地,吾身自吾身,未浑成一个也。”曰:“子身与天地固非一个,但鸢鱼与天地亦非一个也。何《中庸》却说鸢鱼与天地相昭察也耶?”曰:“鸢鱼是物类,于天地之性不会斲丧。若吾人不免气习染坏,似难并论也。”曰:“气习染坏,虽则难免,但请问子应答之时,手便翼然端拱,足便竦然起立,可曾染坏否?”曰:“此正由平日习得好了。”曰:“子于拱立之时,目便炯然相亲,耳便卓然相听,可曾由得习否?”曰:“此却非由习而后能。”曰:“既子之手也是道,足也是道,耳目又也是道,如何却谓身不及乎鸢鱼,而难以同乎天地也哉?岂惟尔身,即一堂上下,贵贱老幼,奚止千人,看其手足拱立,耳目视听伶俐,难说不活泼于鸢鱼,不昭察于天地也。”一生诘曰:“孟子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若曰浑然俱是个道,则《中庸》‘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皆非耶?”曰:“读书须就上下文气理会,此条首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註谓‘笃为加厚’。若如旧说,则培是加厚栽他,覆是加厚倾他,夫岂天地生物之本心哉?当照《中庸》他章说,‘天地无不覆帱’,方见其生生不已之心。盖天地之视物,犹父母之视子,物之或栽或倾,在人能分别之,而父母难分也,故曰:‘人莫知其子之恶。’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恶,而天地顾肯覆物之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独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学只是求仁;其术只是个行恕;其志只是要个老便安,少便怀,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见,佛肸也应召,公山弗扰也欲往,楚狂虽离之,也去寻他,荷蒉虽避之,也去追他,真是要个个入於善,而于己更不知一毫吝惜,於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别,故其自言曰:‘有教无类。’推其在在精神,将我天下万世之人,欲尽纳之怀抱之中,所以至今天下万世之人,个个亲之如父,爱之如母,尊敬之如天地。非夫子有求于我人,亦非吾人有求于夫子,皆莫知其然,却真是浑成一团太和,一片天机也。”

问:“孝弟如何是为仁的本处?”罗子曰:“只目下思父母生我千万辛苦,而未能报得分毫,父母望我千万高远,而未能做得分毫,自然心中悲怆,情难自己,便自然知疼痛。心上疼痛的人,便会满腔皆恻隐,遇物遇人,决肯方便慈惠,周卹溥济,又安有残忍戕贼之私耶?”曰:“如此却恐流于兼爱。”曰:“子知所恐,却不会流矣。但或心尚残忍,兼爱可流焉耳。”

问:“知之本体,虽是明白,然常苦于随知随蔽。”罗子曰:“若要做孔、孟门中人品,先要晓得孔、孟之言,与今时诸说所论的道理,所论的工夫,却另是一样。如今时诸说,说到志气的确要去为善,而一切私欲不能蔽之。汝独不思,汝心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其光明本体,岂是待汝的确志气去为出来耶?又容汝的确志气去为得来耶?”曰:“诚然。”曰:“此心之知,既果不容去为得,则类而推之,亦恐不容人去蔽得。既果不容去蔽得,其本心之知,亦恐不能便蔽之也已。”其友默然良久,曰:“诚然。”於是满座慨叹曰:“吾侪原有此个至善,为又为不得,蔽又蔽不得,神妙圆明极受用。乃自孔子去后,埋没千有余年不得见面。随看诸家之说,以迷导迷,于不容为处妄肆其为,於不容蔽处妄疑其蔽,颠倒于梦幻之中,徒受苦楚,而不能脱离。岂知先生一点,而顿皆超拔也耶!”

问“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意果何如?”罗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则浑然亦只是一个仁,中间又何有纤毫间隔?故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孔门为仁,惟一个恕字。如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分明说己欲立,不须在己上去立,只立人即所以立己也。己欲达,不须在己上去达,只达人即所以达己也。是以平生功课,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其不厌处,即其所以不倦处也,其不倦处,即其所以不厌处也。即其所说好官相似。说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而不取於民,方见自廉。说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而不虐于民,方见自慈。统天彻地,胶固圆融,自内及外,更无分别,此方是浑然之仁,亦方是孔门宗旨也已。”

某初日夜想做个好人,而科名宦业,皆不足了平生,却把《近思录》、《性理大全》所说工夫,信受奉行,也到忘食寝、忘死生地位。病得无奈,却看见《传习录》说诸儒工夫未是,始去寻求象山、慈湖等书。然于三先生所谓工夫,每有罣碍。病虽小愈,终沉滞不安。时年已弱冠,先君极为忧苦。幸自幼蒙父母怜爱过甚,而自心於父母及弟妹,亦互相怜爱,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读《论》、《孟》孝弟之言,则必感动,或长要涕泪。以先只把当做寻常人情,不为紧要,不想后来诸家之书,做得着紧吃苦。在省中逢着大会,师友发挥,却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迳。奈何不把当数,却去东奔西走,而几至忘身也哉!从此回头将《论语》再来细续,真觉字字句句重於至宝。又看《孟子》,又看《大学》,又看《中庸》,更无一字一句不相照映。由是却想孔、孟极口称颂尧、舜,而说其道孝弟而已矣,岂非也是学得没奈何,然后遇此机窍?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也。’其时孔、孟一段精神,似觉浑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横穿直贯,处处自相凑合。但有《易经》一书,贯串不来。天幸楚中一友(胡宗正。)来从某改举业,他谈《易经》与诸家甚是不同,后因科举辞别。及在京得第,殊悔当面错过,皇皇无策,乃告病归侍老亲。因遣人请至山中,细细叩问,始言渠得异传,不敢轻授。某复以师事之,闭户三月,亦几忘生,方蒙见许。反而求之,又不外前时孝弟之良,究极本原而已。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弟。以之而学,学果不厌;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万物一体,而万世一心也已。

问:“孔、颜乐处。”罗子曰:“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於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於品彙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於孔、颜乐处,竭力追寻,顾却忘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问:“静功固在心中,体认有要否?”罗子曰:“无欲为静,则无欲为要。但所谓欲者,只动念在躯壳上取足求全者皆是,虽不比俗情受用,然视之冲淡自得,坦坦平平,相去天渊也。”

问:“如何用力,方能得心地快乐?”罗子曰:“心地原只平等,故用力亦须轻省。盖此理在人,虽是本自具足,然非形象可拘。所谓乐者,只无愁是也。若以欣喜为乐,则必不可久,而不乐随之矣。所谓得者,只无失是也。若以境界为得,则必不可久,而不得随之矣。”

问:“《大学》之首‘知止’,《中庸》之重‘知天、知人’,而《论语》却言‘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博观经书,言知处甚多,而不识不知,惟《诗》则一言之,然未有若夫子直言无知之明决者。请问其旨。”曰:“吾人之学,专在尽心,而心之为心,专在明觉。如今日会堂百十其众,谁不晓得相见,晓得坐立,晓得问答,晓得思量?此个明觉晓得,即是本心,此个本心,亦只是明觉晓得而已。事物无小大之分,时候无久暂之间,真是彻天彻地,而贯古贯今也。但此个明觉晓得,其体之涵诸心也,最为精妙;其用之应於感也,又极神灵。事之既至,则显诸仁而昭然,若常自知矣。事之未来,而茫然浑然,知若全无矣。非知之果无也,心境暂寂,而觉照无自而起也。譬则身之五官,口可闭而不言,目可闭而不视,惟鼻孔无闭,香来既知嗅之,其知实常在也。耳孔无闭,声来即知听之,其知亦实常在也。然嗅之知也,必须香来始出,时或无香,便无嗅之知矣。听之知也,必须声来始出,时或无声,便无听之知矣。孔子当鄙夫之未问,却真如音未临乎耳,香未接乎鼻,安得不谓其空空而无知耶?及鄙夫既问,则其事其物,两端具在,亦即如音之远近,从耳听以区分,香之美恶,从鼻嗅以辨别,鄙夫之两端,不亦从吾心之所知,以叩且竭之也哉?但学者须要识得,圣人此论,原不为鄙夫之问,而只为明此心之体。盖吾心之能知,人人皆认得,亦人人皆说得;至心体之无知,则人人认不得,人人皆说不得。天下古今之人,只缘此处认不真,便心之知也,常无主宰而憧扰,以致丧真。只此处说不出,便言之立也,多无根据而支离,以至畔道。若上智之资,深造之力也,一闻此语,则当下知体,即自澄彻,物感亦自融通,所谓无知而无不知,而天下之真知在我矣。”一堂上下,将千百余众,肃然静听,更无一息躁动。罗子亦瞑坐,少顷谓曰:“试观此际意思如何?”众欣然起曰:“一时一堂意思,却与孔门当时问答,精神大约相似矣。”曰:“岂惟精神可与对同,即初讲诸书,亦可以一一对同也。盖此一堂人品等级,诚难一概论,若此时静肃敬对,一段意气光景,则贱固不殊乎贵,上亦不殊乎下,地方远近,不能为之分,形骸长短,不能为之限。譬之苍洱海水,其来或有从瀑而下者,亦有从穴而涌者,今则澄汇一泓,镜平百里,更无高下可以分别。既无高下可以分别,则又孰可以为太过?孰可以为不及也哉?既浑然一样,而无过不及,则以是意先之劳之,亦以是意顺之从之,相通相爱,在上者真是鼓舞而弗倦,在下者亦皆平直而无枉,欲求一不仁之事,不仁之人,於此一堂之前后左右,又宁不远去而莫可得也耶?”

问:“颜子复礼,今解作《复卦》之复,则礼从中出,其节文皆天机妙用,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者也。乃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圣人定以《礼经》,传之今古,若一成而不易者,何也?”罗子曰:“子不观之制历者乎?夫语神妙无方,至天道极矣,然其寒暑之往来,朔望之盈虚,昼夜之长短,圣人一切可以历数纪之,吻合而无差焉。初不谓天道之神化而节序,即不可以预期也。此无他,盖圣人于上古历元,钩深致远,有以洞见其根底,而悉达其几微,故其於运行躔度,可以千载而必之今日,亦可以此时而俟之百世。我夫子以求仁为宗,正千岁日至,其所洞见而悉达者也。故复以自知,而天之根即礼之源也,所谓乾知大始,统天时出者乎?黄中通理,畅达四肢,而礼之出,即天之运也,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者乎?颜氏博文约礼,感夫子之循循善诱,是则三百三千,而着之经曲之常者也;如有立卓叹夫子之瞻忽末由,是则天根自复而化,不可为者也。夫子之为教,与颜子之为学,要皆不出仁礼两端,要皆本诸天心一脉。吾人用志浮浅,便安习气,其则古称先者,稍知崇尚圣经,然於根源所自,茫昧弗辨,不知人而不仁,其如礼何!是拙匠之徒,执规矩而不思心巧者也。其直信良心者,稍知道本自然,然于圣贤成法,忽略弗讲,不知人不学礼,其何以立!是巧匠之徒,竭目力而不以规矩者也。”

罗子曰:“仁,心体也,克复便是仁。仁者完得吾心体,使合着人心体,合着处便是归仁。此只在我心体上论,不是说天下皆归吾仁。”

问:“做人路头,极是多端,而慎独二字,圣贤尤加意焉。盖人到独知,纵外边千万弥缝,或也好看,中心再躲闪不过,难免惭惶局促。慎独或可以为成人切实工夫?”曰:“独固当慎,然而大端只二,道仁与不仁而已矣。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恩爱慈祥者是也。不仁之现于独者谓何?念头之严刻峻厉者是也。”曰:“独者无过是知,既知,则是非善恶自然分别明白,念头又岂容混?”曰:“此不是混。盖天地以生为德,吾人以生为心,其善善明白该长,恶恶明白该短。其培养元和,以完化育,明日该恩爱过于严刻,慈祥过于峻厉也。慎独者不先此防闲,是则不丧三年,而察缌且小功也,况望其能成人而入圣耶?古人以好字去声呼作好,恶字去声呼作恶,今汝欲独处思慎,则请先自查考,从朝至暮,从暮达旦,胸次念头,果是好善之意多?果是恶恶之意多?亦果是好善恶恶之心般多?若般多只扯得平过,谓之常人;万一恶多于好,则恼怒填胸,将近於恶人;若果好多於恶,则生意满腔,方做得好人矣。独能如此而知,自此而慎,则人将不自此而成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