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晋的小旗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唇边的胡须尚且显示着稚嫩,脸上的倔强看起来那么熟悉,那是我们在那个年纪都曾有过的,我心中突然渗出一丝怜悯,对朱棣笑道,“王爷,您回去歇息吧,这孩子交给我了。”
朱棣锁眉,往外看了看,似乎甚不放心,我轻轻推他,“王爷,这点小事,你不必亲自出马。”
朱棣见我胸有成竹,依旧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那你有事就高呼。”
我噗嗤笑了,送走朱棣,便将这小旗拉到院中,也不绑他,料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便搬了一把躺椅安安生生的躺下了,微微闭着眼睛,“你肯定知道中了毒的人,是不能多动弹的,越动,那身上的毒液便要越发作的快。是个时辰呢,你好生考量着吧。”
这孩子显然做锦衣卫也没有多久,对锦衣卫那一套规矩背的牢牢的,却并不太知道怎么去执行,也没有十分严厉的上司管教他,是以此时心思已经开始活动了起来。直熬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些怯生生的问道,“姑娘以前真的也是锦衣卫?”
我睁开眼睛,对他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怎么,我的话能作假,我的身手也能作假不成?”
那小孩子眨鼓眨鼓眼睛,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你……你怎么能不做锦衣卫了?难道是任务失败吗?那……那不会……”
“会被处死,所以我逃出来了。好在改朝换代,已经没有人记得我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再加上燕王爷收留了我,所以我现在过得还不错。”我慢悠悠的说道。
这孩子显然已经相信了我的话,“燕王爷收留了你?哎!”
我不禁好笑起来,“你这孩子能有多大,叹什么气呢?”
“我把任务执行的失败了,回去也是没命了……”
直斗智斗勇了两个多时辰,这孩子才算把所有事都交代出来了。原来他唤作胡野生,原本是个御前侍卫,因为身手不错,便被朱允炆指到了新的锦衣卫署来了。跟着新的指挥使宋忠训练了几个月便全都上任。此番上头派他和另一个小旗到燕王行府,是为了观察朱棣有没有和什么京中之人交往甚密。
而另一个来监察之人看到了我和朱棣在花园里闲聊,被我们发现之后,就立刻发出暗号逃窜了。而胡野生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便想跟着我到卧房,看看我是何许人也,不想撞到了太岁头上,直接被我抓了。
这孩子究竟还是年轻,确实是一块做御前侍卫的好料,也正是因为御前侍卫做得久了,根本不适合做锦衣卫,现在就满心想着怎么保命。
“姑娘!我也被逼的啊!我根本不想做锦衣卫这劳什子,也不是我自己愿意来跟踪您跟王爷的,都是上头的命令啊,您就大发慈悲饶了我这条小命吧。”胡野生好歹也是在御前伺候过的人,眼力见儿还是很厉害的,此时已经跪在地上,对我作揖。
我挥挥手,“我放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逃得掉皇上的责罚吗?”
听我这么一说,胡野生又满脸愁相,瘫坐在地上浑不知所以然。
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又递了一粒生津止渴丸给他,做出一副柔和的样子道,“来,把解药吃了。咱们都是受制于人的人,我倒能理解你呢。我替你想个主意吧,你把毒解了,拾掇拾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赶紧回去报告消息。”
“啊?”胡野生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报、报告……”
“对啊,你看到什么就报道什么,我就浑当什么都发生过,王爷那边,你也放心,燕王是个最体恤下人宅心仁厚的人,我替你说两句好话,你也不会得罪他。”
胡野生听着我的话,好似天方夜谭似的,“这……这……”
“这什么这,天色不早,你快回去吧!”我将他扶起来,微笑着说道。
胡野生愣了愣神,忽的扑通一声跪下,“我本是孤儿,长这么大,从小就是师傅打着骂着学规矩学本事,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王爷与姑娘的大恩大德,胡野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用得上胡野生的,姑娘说一句,胡野生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第二天朱棣来问我审问结果如何,我告诉他已经把人放走了,他心知肚明的笑了笑,“就知道你这点小把戏。”
“王爷可别小瞧我这点小把戏,这可是在皇宫里给您又安插了一双眼睛啊。”我得意道。
朱棣点头,“你做得很好。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准备回北平了。”
“这么快?”
“虽说现在情势看起来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但是京城毕竟不宜久留了,咱们先回去再说吧。”朱棣淡淡说道,又慢慢走到我面前,“其实我对这一切都已经看淡了,希望你能好好考量昨晚我对你说的话。若是你不怕浪迹天涯,回北平我便将身后俗事全部交代清楚,咱们就两人一马,看庭前闲花去吧。”
看着朱棣的样子,我竟发现他并不是一时冲动,他是认真的。这倒叫我柔肠百转起来。谁说我不想浪迹天涯?更何况是与他浪迹天涯呢。可是他是将来的永乐大帝,他是名传千古的人物,怎么可能让他为了我这样放弃那泼天的前程?
“既是有人监视着这府邸,你今儿就别跟着我出去了,我去把京中的事了结一下,咱们明天就走。”
我目送着朱棣挺拔的身姿,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一下子失了主张。他此番回来,因为怕连累人,连李景隆徐辉祖都没有拜访,只去皇宫里和朱允炆告辞。
我本来想着,总会有人阻挠他的返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朱允炆现在亲信的黄子澄、齐泰,全部都私下里劝说朱允炆就此拦截下朱棣,软禁也好流放也好,永除后患。不过朱允炆心中对这个叔叔的忌惮,即使是以他现在九五之尊的身份,也依旧还在,他以叔侄情分不能伤的借口拒绝了那几个大臣,同意了朱棣回北平的要求。
我们两人依旧是一切从简,只带着几个随行的侍卫便往回赶。出应天府不久,在徐州处打尖之时,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我想着自己悄悄的解决了,就不跟朱棣说了,是以总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注视着四周的情况。
直到夜晚,跟踪我们的人终于露出马脚,我心想不过是朱允炆在朱棣走后,经受不住大臣们的耳旁风,最终还是派人追踪了过来,此时我们离京未久,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的就和他们正面冲突起来,万一朱允炆直接发兵来拦截,那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我只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外头的人却非常勇猛,竟然直接闯了进来,这下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上前便准备与其过招,将其制服。没想到那人并没有动手,将自己面上黑巾一扯,低声道,“姑娘是我!”
我一看,却是胡野生来了!
我心中讶异,那夜在王府放他走,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明知是朱允炆派来的人,总也不能杀之后快,更不能关押着不放,所以我才冒险将他放回,心想着他能成为朱棣的眼线当然最好,若是不能,实也是鞭长莫及的事。
谁料到这么快便又和他相见了!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伸头朝窗外看了看,又把窗户关了起来,才低声道,“难道是皇上派你跟着王爷的?”
胡野生喘着气,略顿了顿才道,“不是,不,是。”
我被他说得糊涂了,“什么是又不是的?”
“是这样的,皇上确实派了人来,但是我不是被派来,我是自己来的。”胡野生面色凝重,“当日受王爷与姑娘不杀之恩,我胡野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今日便是报恩之时,今日落后,咱们两不相欠,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
我听得胡野生说得这样郑重,明明是今日过后便要与我们为敌的意思,也不敢大意,便点点头,“你很好,你说说今日你来是什么意思?”
“齐大人与黄大人一起劝说皇上,说燕王乃是山中猛虎,如今放虎归山,今后必有后患,皇上思索前后,终于决定前来截下王爷。大概明早便有大队兵马赶来。我记着王爷恩德,不敢不报,现如今倒是对皇上不忠了!”
我听了胡野生的话,心脏立刻就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此话当真吗?!”
“除非是皇上假意捉拿王爷。”胡野生有些着急道,“我是瞒着人私自前来的,时间有限,天亮之前我得赶回去,要不会被发现。我得走了,姑娘,明日若是相见,咱们就是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