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之外,本来拔脚竟能进京的,岱钦却命所有人停下了,住进一家客栈。我不禁问他为什么。他答道,“皇上命我护送娘娘回京,在燕郊之外,除了李景隆李大人接驾,不可贸然进京。”
我这才体会到朱棣良苦用心至斯,他让李景隆来接我,我就可以随李景隆直接回月牙儿,然后一同进宫,如此,便有了声势,众人都知道我回宫了。
岱钦见我心领神会,淡淡一笑,“娘娘无须担心,一切尽在皇上掌握之中,只需在此静静等待便是。”
“多谢你一路辛劳。待我回宫之后,你是在京稍作盘桓呢,还是再回开封?”我对着岱钦问道。离别在即,我总觉得与他这次相逢,连像正常朋友那样把酒言欢的底气都没有了,心中惆怅无限。
岱钦顿了顿,“皇上既然去了开封,想来当地百姓不会再受苦了,我这样一介草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有些愧然,看来我们的造访,终究还是打乱了他们兄妹平静的生活。岱钦选择在那里,已然是抱着避世的态度,有此一次,只怕今后难得安宁。对他略点点头,便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间,傍晚,诺敏来唤我用晚餐,笑道,“已经和李大人联系上了,明日一早,他便会来接你,到时候我们把你交到他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啦。我听哥哥说,你如今有了小公主,一直都没有恭喜你呢。”
诺敏天性烂熳,并没有像她哥哥一样用娘娘的尊称来称呼我,依旧还是和从前一样,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你们兄妹团聚,我也该恭喜你们才是。”
诺敏笑着点点头,“总算大家都是有了归宿了。终究你的身份变了,我虽想和你亲近,哥哥却告诫我,你和我们这些江湖人亲近,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此,我倒不敢与你再亲近了,若是没有这些凡尘束缚,我是一定要去瞅瞅小公主的。”
我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反驳,毕竟岱钦说的话是对的,与我亲近,不止是我有麻烦,只怕还要给他们带来麻烦。想到今晚便是最后的相聚,我心里既伤感又珍惜,决意不再自持身份,好好的与这对兄妹畅谈一番。
岱钦因为怕已近京城,会有人识破我的身份,便在他的房中叫了一桌饭菜,把我和诺敏都引了进去。我朝桌子上一扫,笑道,“为何没有酒?”
岱钦愣了愣,“娘娘回京,本就是因为身子虚弱,哪里还禁得起酒?”
我笑道,“你是懂医术的,你摸着良心说,不许撒谎,我今晚喝两杯,会有大碍吗?”
岱钦见我颇有兴致,无奈的笑了笑,摇着头道,“倒是没有大碍,只怕于明早启程进京有大碍。”
“这个算什么有碍,来人,送一坛上好的烧刀子来!”我笑着说道。
诺敏舔了舔嘴唇,“这段日子,为了鼠疫,又为了送你回京,忙得连觉也睡不上,更别提吃好喝好了,你别说,我也馋得很呢。”
岱钦拿起一根筷子,在诺敏头上一敲,“你跟娘娘说话,可要尊重些,今时不同往日了。”
“偏生你那么多规矩,娘娘又不是那样讲虚礼的人。”诺敏笑道。
我也对岱钦说道,“知我者。诺敏也。今晚大家不醉不归,不许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就当此时乃是七八年前,就当此地乃是大草原,就当你我还是当年的那几个人!”我把已经送上来的烈酒拆了开,给他们两人每个人的碗里满满的倒上了,自己先干了一口,那酒烈的直呛出我的眼泪,我发出嘶的一声,举起碗对他们俩笑道,“多年不饮酒,竟然退不了!”
诺敏见我兴起,也仰脖喝下半碗,只有岱钦满脸焦愁,“你们两个……哎!”他将酒碗放到鼻尖闻了闻,“这酒太烈,不如换一坛花雕或是米酒,喝个意思罢了。”
我将酒碗一放,“再烈也不过是酒而已,花雕米酒,那是哄小孩儿的玩意儿,你怎么能拿来糊弄我们?我和诺敏都喝了,你还不快些!”
诺敏喝了半碗酒,舌头都有些打卷,连蒙语都冒了出来,“啊哈(哥哥),我们都喝了,你为什么还不喝,像个娘们儿似的,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在草原上的时候,你可以放倒十个摔跤的大汉。”
岱钦无语,只好仰起脖子,一口将碗中之酒干净,面不改色道,“好了,酒意至此,也就罢了,咱妈还是吃饭吧。”
诺敏站起身来,替我们三人的酒碗又全都加满,哈哈笑道,“啊哈,阿妈小时候教我们唱过的歌里怎么说的?开了头的酒撒了缰的野马,岂有刹住的道理?”
我竟不想敬他们其中任何一位,而是自己举起酒喝了起来,岱钦一边阻止我,一边拉扯诺敏,手忙脚乱,应酬不暇,这边摁住了诺敏,我又是半碗下肚,那边过来劝阻我,诺敏又喝完斟酒了,最后他只得放弃,索性自己也端起酒喝了起来。
原来与越龙城当差的时候,我算是很有酒量的,时常的,越龙城都喝不过我,现在虽说耽搁几年,终究还是有些底子,诺敏平日里是喝马奶酒的量,不过两碗酒下去,已经胡说八道,手舞足蹈,我倒是还算清醒,总算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太过糟践,也不敢喝了。唯有岱钦,换了小杯,一口一口的抿着,直到诺敏咕咚一声倒下了,岱钦才道,“时候不早了,也该歇息了,我送诺敏进房间,娘娘还请自便。”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扶着墙壁道,“你不用管我了。”
岱钦点了点头,将诺敏扛在肩头往外送去,我看着他俩的背影,眼神越来越模糊,抬起来的腿脚踩到地上就像踩到了云彩上一样,绵软无力,走了半天,还不到门口,又是一阵眼花耳鸣,干脆伏在墙上打起盹来了。
没一会儿,岱钦的脚步声回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叹了一口气,迟疑良久,终究还是轻轻扶起我,“娘娘,我扶你回屋吧。”
我挥挥手,“我自己能走路。”
岱钦的手停在半空中,愣了良久,终于缩了回去,“您慢些。”
我笑了笑,慢慢的往外挪去,岱钦便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到了我的房门口,他才走到前面替我推开门,“娘娘您进去,我在这看着您。”
我转过身对他看了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你,这一路谢谢你。”
岱钦眼神温柔如水,淡淡一笑,“我不过是尊皇命而为之,你应该谢皇上,感激他对你如此重视宠爱。”
我点了点他的肩头,“夫妻之间,不必言谢,这声谢,本应是我与他一同跟你说才对。”
岱钦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很快又恢复笑容,“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惹人称羡,一定会传为佳话。”
“你也该找个女人了,一直这样漂泊浪荡,总是不好,就算你能一生如此,也该想想你的妹妹,她如若也这样耽误了终身,将来你会自责后悔的。”
岱钦点头,“娘娘说的是。”
“明日我回宫之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和诺敏。”
“是,娘娘。”
我喝了几杯酒,话变得越来越多,就这么抱着门框,像个树熊一般,对岱钦碎碎念了半天,而岱钦,这是一直点头称是,面带微笑,良久,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慢慢的扶着门往下滑了下去。迷蒙中觉得有人将我扶上了床,掖好了被子,又低低说了一声,“我一直都在看着你的,你过得好,我会变成隐形人,你过得不好,我虽是都可以出现……”
我轻声呢喃一声,“唔~”便翻身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李景隆果然便盛装前来,他到宫中请了皇家御用的轿辇,请我上轿回宫,整个客栈的人都吓坏了,得知我是宫里的娘娘,全都前来看热闹,还是岱钦连忙带着里李平原指挥众侍卫将群众都驱散到一边,我看着那些伸头晃脑的人影,坐到轿子上,只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局外人一般。
与岱钦和诺敏不过是匆匆告别,他二人萧索孤立,对着我轻轻挥手,我回首一瞥,不忍多看。这边李景隆却热闹极了,掀开帘子边走边跟我说道,“娘娘,公主在我府上很好呢。我接到皇上密旨,说是先带您到我府上把公主接回去呢。”
我点点头,“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皇上信中说娘娘旧疾发作,我已经安排好宫中的太医了,等你回宫,立即便会有人替你整治。”李景隆笑嘻嘻的说道。
“不过是劳累些罢了,我自己身体不争气,不必那么虚张声势。”
一路无话,到了李景隆家里,我也不过是快速的把月牙儿接出来罢了,我以为自己不会太激动,但是当看到宝儿抱着月牙儿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和万千离开孩子的母亲一样,恨不得将月牙儿亲个够。
紧赶慢赶,我们终于在午时之前回到宫中----因为宫中有规矩,过午进宫,除非是朝臣办事,否则兆头不好。
回到莲漪宫,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在路上奔波的时候,想的是能够早些回到这里停下脚步才好,可是真的重新坐在熟悉的软榻之上,心里竟空落落起来——怀里虽有月牙儿甜蜜的笑容,耳边却听不到朱棣的叮咛嘱咐了,此时想的是,哪怕他在身边呵斥我两声,也比这样远隔千里要好得多——这是我们入宫以来第一次分离,而且这分离势必还有很久。
不过显然,皇宫是不允许我享受这份空落寂寞的,不过一会,便有许多妃嫔得知我回宫的消息,一波一波的前来看望。皇后也打发了宫女前来告知,“因乾坤刚有两个朝臣命妇做客,故而不能亲自前来探望,明日请早安的时候再细聊。”
我有些头疼,该来的还是要来,朱棣不在宫中,我最担心害怕的就是要独自去面对徐云华。听珠儿说,徐云华现在仗着自己在宫中最大,已经渐渐地让吕云衣在乾坤宫中走动了,和没有禁足是一样的,只是不出宫门罢了。而吕妃就可怜了,这两个多月,没有了我的照拂,听说有时候连饱饭也吃不上。听到这些话,我越发的烦乱,再加上月牙儿因为多日不见我,有些生疏,在我怀里总是哭闹,我几乎比在路上还要忙乱。直到傍晚,才在宝儿的坚持之下把太医唤了进来。太医也没有说什么,只说先吃些补药看看。我听了之后,也不大上心,让宝儿放了赏便打发出去了。
因为朱棣不在宫中,我万分小心,让宝儿晚上抱着月牙儿进来和我一起睡,珠儿在外和几个靠得住的老嬷嬷守夜。
直到夜深人静,终于闲下来和宝儿说话。我知道宝儿非常想知道三保的情况,便细细将这两个月的见闻都告诉了她。她听完之后,只担心的说了一句,“鼠疫?那三保哥和皇上有没有危险?”
她这么一问,我也担心起来,不过嘴上还是安慰道,“别怕,他们随行之中有一个太医,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宝儿这才不说话了,良久,她又仰着脖子问道,“娘娘,你此番单独回宫,皇上还有三四个月才能回来,你可有想过……”
我仰着身子看着红烛摇曳之下朦胧的帐顶,无奈道,“我都知道……若不是我实在没法跟着皇上了,他也不愿我回来这纷争之地。多日未见皇后娘娘,明日请早安难免,我……”我想说的是,我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所以惆怅难以入眠。
宝儿已然猜透我的心思,安慰道,“不管如何,您是贵妃,又要照顾公主,既没有什么过失,也没有什么口角,皇后娘娘没法找您的茬,您既是身体虚弱,还想那么多事,不是挫折自己是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