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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收 山(5)

“鸭房是我的地盘儿,谁敢管?是,你师傅会说话,会做人,要不人家当领导。”

他想了想,又说,“我那封信,怎么还搁点心匣子里呢?”

“您见我哪得着工夫了,这么重要的信,不得仔细打听好,到底哪个部门收,负责人是谁,才敢往那边送。否则,查无此人倒还好,真落到不搭界的人手里,您心里踏实?”

他不好再说什么。

小邢常对我抱怨,万唐居哪里都好,唯独缺个澡堂子。所以她总去姨夫工作的五四一印钞厂,才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顿热水澡。我进不去,便坐在厂区北门兵营外的一串矮石栏,等她。偶尔,我会看见厂区上方的天,那清缈的游云,变成一种很透亮的落霞,又高又远。

“有心事?”她出来了,发梢仍在滴水,但是显得黑亮,密实,非常漂亮。“厂子里在放《邮缘》,陈燕华和郭凯敏演的,可惜你进不去。”

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嘴唇轻抖。

“你带我去广安门电影院看吧。”

她站在电影院门口,望着上面彩绘的宣传牌,犹豫看哪部片子。

“这儿没《邮缘》,有《大桥下面》,你看不看?”

我说看什么都行,站着没动。

“为了那封破信,葛清又难为你了吧?”

我露出苦笑。

“看不出,你还有心慈手软的一面。换我,扭脸就把信给撕了,不,压根儿我就不会写。”

“你真的这么想?”

小邢正要取出一张晚报看,听我问她,点了点头。

“你是怕不把信寄出去,他不教你真东西?”

我没有答她。

“我在问你话。”她轻轻推了我一下,“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担心这个。如果是,好办,包在我身上。”

我傻里傻气地,注视着她的脸。

“看什么看,掏钱买票。”

初冬的北京,空气里总有一种冷冽的薄荷味。

葛清这几天有些喘,我想去半步桥的鹤年堂,抓几服生地黄、麦冬和苦杏仁这种润肺的回来,熬汤剂。路上我想,那封信实在不行,寄就寄了吧,里面无非是在专业上较较真,也碍不着谁,反正鸭圈填都填了。

我独自沿盆儿胡同往南走,半路碰见一个半熟脸。他站住问我,认不出来了?道林的严诚顺呀。我停下步子,不知该说什么。

他说没事,两家店的师傅都是老交情,别因为争个指标,把彼此弄生分了,不值当。

严诚顺掏出一支烟,给我点上。

“道林搬来搬去多少回,就没远过,为什么,区里咱有人。”他向胡同深处望了望,低声又讲,“但要说在市里,还是你们的声望大,这次涉外餐厅的指标,就是市里拍板。如果没有‘涉外’二字,上级根本不给你批原材料。谁戴了涉外的帽子,桂鱼、茅台酒就进哪家的店里。输了的?想经营点啤酒还要跟‘二服局’打批条,连鲜货都短。搞不好一家店就此增收,另一家要关门的。跟个人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想。”

“你们领导说了吗,怎么安排的?”我直接问他。

“安排什么,道林的菜,你尝过啊,我手下那几块料,给他们一斤上脑肉,都不知怎么改刀。”严诚顺把烟往地沟一弹,“所以道林才在设施、装潢上面砸钱,你们店的就餐环境也太次了点儿,算是给我们留了个空子。可惜市里一向看好你们,什么时候市里不管万唐居了,那我敢说,道林的胜面比你们大。”

那一整天,我的身体里都跟咽了个弹球似的一样,叮叮咣咣的。

这信千万不能送。

后来小邢告诉我,她趁我倒休回家,自己带两袋密封饼干,两瓶桂花陈,偷着去鸭房见过葛清。起初我还不信,后来却听她描眉画目,讲得真细,才知不假。

那天老头怕着了风,在门外加挂了一条棉毡门帘。她刚掀开要进,就被叫住。葛清说他正在盗汗,怕交叉传染。她便识趣地端了把藤编的小坐凳,看葛清抽烟。

“常听小屠念,说您烤的鸭子香,一坐进来,果真是。炉子里飘出来的鸭油味,怎么闻,都嫌不够。”她讲话历来都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以证言之凿凿,“从前他想片些鸭肉让我尝,我还说公家的财产,动不得。现在看,原来是我不知道珍惜。”

葛清吐了口烟,重复着那三个字,“公家的”,然后一乐。

“听说您祖籍张北?跟掌灶是老乡。”见葛清仍不搭话,她继续说,“我家原也不是北京的,我很小就跟大人住进了槐柏树街。北京干,春天暴土扬尘,夏天满街的树上都是‘吊死鬼’,秋天气燥,一入冬,能冻死个人。我和姐姐年龄隔着远,若不是小屠在,这店里店外的,还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厨子都贱,爱找前厅女服务员闻腥。你是喝墨汁儿的,屠国柱能和你处,是他有福气。”老头冷不丁一句话,令她听了暗喜,脸上却越发犯愁,倒不吭声了。

“他在鸭房跟我,除了一身的馊臭,什么也没摊上。你们江浙姑娘都是仔细人儿,能忍他到今天,我这个做长辈的,应该谢你能有个多担待才是。”

听到这里,她心里反而有些发沉,实没指望过,这种话会从他嘴里讲出来。

“您这样讲,就见外了。店里都说,杨师傅对小屠,恩如再造,情同父子。若要我论,什么是父子,朝夕相处,才担得起,是不是?”

葛清掐了烟,不知是不是真被感冒闹的,总之眼角好似磕了一样,渗出淤红。

“我们台州老家,子女多的家庭,孩子成家后还能合着过日子的,会有人夸撑门头的人,调教有方。说做父亲的,是明眼人。早年一家子在生产队挣的工分,还有小钱,都交给撑门头的主持每月开销,打点娶嫁、人情,集市日提篮子去买菜。”小邢一松下来,口里会流露出半生不熟的吴越语,像在唱小曲,“阿娘对我讲,从前村里有户人家,由父亲撑门头。老人节省得很,上街只会买小鱼来当菜,结果家里粮食反倒不够吃。小儿子看不过去,主动要当撑门头。他头一天上街就买来猪肉,次日又是猪肉,父亲慌了,后面的日子还怎么过。哪知第三天起,家里人都吃不下饭了,干活也有力气。原来小儿子知道鱼咸开胃,猪肉会把胃口吃腻,反而省粮。依您看,这个撑门头的,谁来当合适?”

当时小邢也没想到,老头会一直听下去。

“小屠看上去明白,实际是个实心眼。我们台州人管里外都会做人的,叫刀切豆腐两面光,我知道,小屠不是这块材料。我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姑娘,你嘴里噼里啪啦的,跟含了个金算盘一样。”

“是不是?小屠也这么说我。”她扶了扶桌角,提起身,“我给您倒碗温水吧。”

“不劳您驾,快坐回去。”老头喉里有痰,讲话也不敢放声说,“姑娘,你这人说话,我爱听。别看屠国柱天天跟着我,我们爷儿俩一天下来,也不一定有句整话。有时候我宁肯跟鸭子嘀咕,也不爱告诉他。”

后来她要走,葛清说什么也要片一盘鸭胸肉,码进一个蝴蝶牌的铝合金饭盒里,叫她带走。我还是不信,说鸭肉呢,她说吃了。我说,我追着屁股后面喂你,你正眼都不瞧,现在却上赶着到鸭房去偷嘴。她伸手要撕我的嘴,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为了你,我会坏了规矩。

考评的当天早上,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冰碴泻到街面,很快融化成了黑绿色的卤汁。万唐居这侧的砖路陡斜起翘,院里又是坑坑坎坎的土道,枯叶落在泥淖里,像是打了一半的枣糕。眼瞅门脸变成堰塞湖了,杨越钧急忙调店员在胡同口清积水,垫砖块。

后来齐书记托熟人捎来一句话,情况有变,上面说这次不看前厅就餐环境,直接进后厨,检视制作工艺。我终于知道,万唐居在市里,果然有人。

齐书记一边把领导往操作间引,一边介绍,这位是市办公厅的肖主任,那位是区里分管食品卫生的车区长,还有“二服局”局长丁铁峰,完后他特意挽过来一位小脚老太太,说是宣武饮食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叫高玉英,据说从前是董必武的秘书。

肖主任对杨越钧一个人讲,你店里那些破桌子,是不是该换一换了。道林新砌了青石高台,拓路基,区长有光,亲自题匾,那是什么阵仗。这次若真将环评算进考察项里,你岂不要先折一阵。老人说我们的匾是溥杰先生真迹,多少年没动过,前厅可是上好老榆木刨的桌面,结实,耐热。肖主任笑着回过身,带人从初级加工开始看。

这几位是有备而来,别说解冻池和双通调料台,连木柄手钩、钢码斗和竹笼连盖,都要亲手摸过才算数,肖主任中途还蹲下去看排水沟。

进入演示环节,杨越钧稳稳扎扎的,好像真给他一支队伍去防汛,也不难。

“重新布局的大厨房,每个区域都实行了国外的海湾式排列法。最大限度利用储藏区的空间,从热菜间到出菜口的流动线,清晰顺畅。”

“杨师傅这个岁数了,还亲自上灶?”高老太太的声音略尖,每个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您在,这响堂雅灶的门风,就不会丢。刚才我留心看了备餐间的洗手盅和面点的刀具柜,干净。还有那些新灶台,是不错,当年我头一趟来这里,还是用青灰加麻刀抹的沙子搭的呢。”

“您老好记性,那是从我张北老家请的炉灶曹,他搭灶敢用足料。可惜,手艺人的这点儿孝心,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肖主任听了,朝老人肩膀上拍了拍。

“入正题吧,道林能把宫保鸡丁做出荔枝口来,国际友人来了,张嘴要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车区长直截了当,“你们呢?”

杨越钧将所有的人,全领在后院,跟雪汤子里站着。

鸭房却寂然不动,门都没开,像是一座不愿外人打扰的土地庙。我刚钻进队伍,就被师傅拉了过去,我直冲他摇头,示意真不知情。

风是越刮越烈,站队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华发乱飞。听见丁局长在咳嗽,杨越钧让我进去问问,葛清什么意思,想不想干了,不想高老太太却先开了口。

“葛师傅啊,我是老高,我们来看你了。”她合紧刚换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门,“你开开门。”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继续看。

“葛师傅,你还好吗?”为了盖住风声,老太太铆足劲说着。可惜她嗓子再尖,话音飘到鸭房前,还是冰消云散。

“我们是联合考评组,专门评定涉外单位资质的。葛清同志,宫廷烤鸭是最后一环,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门打开。”车区长拿出手绢,挡住嘴说,“总不能让我们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里,多难看!”

高老太太抚了抚头发,决定亲自敲门。

师父脑门已急出汗来,几步跨过去,我也只好跟着。

“老葛,先把门打开,让领导同志把正事办了,等参观完,随便你怎么折腾。”

老人先用手板拍着门,再一挥臂,让我推门。

“葛师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况,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让我们站在这里,理论清楚吗?”风势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里,被吹得晕头转向的我们,惊了一跳。

杨越钧正要走下小石阶,听了一时动弹不得,形如泥塑。

“收到就好,我这人嘴拙,非要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别再挑我,说什么只会耍浑蛋,不讲道理。”葛清终于吱声了,还很清楚,“鸭房是工作间,不是景点儿,没什么可参观的。我让徒弟搬把凳子出来,给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还提。”高老太太冲我们张望着,“葛师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认识认识,哪位是?”

我朝她点头。

“你师傅不识字,信是你写的?”周围人都在看我怎么说。

“代笔。”我强作镇定地答。

听这里还有我的事,杨越钧干瞪着我。他之前交代过的,凡事切勿瞒他。

“你别为难他。”高老太太对我师傅说。

门锁一松,我两步跨进鸭房,往里寻,老头正站在鸭炉前。

他今天没有抽烟,脸是刚刮的,两手一背,不知从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线工服,披在身上。

“天气冷,多加件衣裳吧。还会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动你。墙头儿立了个折叠桌,连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边夹起一个,朝外走。屁股刚腾出来,葛清紧跟着就把门摔严。

院墙上几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树树枝,让雪水压着,几滴冰豆子掉我脖子里,怪凉的。

“你让我坐外面,我就坐外面。”高老太太让了一让,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稳。“不过葛师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该习惯习惯了。你们店改建仓库,杨师傅是问过我的,我说这是万唐居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说话。你把信寄到我那,我有多为难,你知不知道?”

鸭房里,一声不响。

“不仅是万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鸭子,都由定点的家禽屠宰场统一配送。在卫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够实施标准,我们对质量也好提要求。再说你鸭圈里那个味儿,多少住家找到居委会,写信告区里,最后都找到我办公室了。哪回杨师傅不是因为你挨说,他回来跟你掰扯过吗?要说你葛清在鸭房的自主权,我在哪家店也没见过。”

后院显得异常宁静。

“你想开点,何苦计较眼巴前那一丁点得失。你信里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恶习,就很到位嘛,这才是你这种老师傅该讲的话。也请你相信,我们的领导有这个觉悟,更有这个能力,将本市的餐饮行业,做到推陈出新,精益求精。”

车区长跟着喊起了话,“葛师傅,高老太太这些话,我们平常都听不到的。大风天里,她掰开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领情啊。总以为谁还要害你似的,有这个必要吗?”

“你们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阶级立场,有政治觉悟。这还是站在门外,真全进来,能有我说话的地方?”

葛清的语气,像那扇榆木门上,通直而粗涩的条纹,被磨淡了,总要渐渐隐去。

我很想再进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远赶来,无非是想知道,宫廷烤鸭的招牌到底够不够分量。这样,鸭肉烤得了,你们叫人端走,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