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开 [1]
楔 子
狐小青是个狐狸精,但她不想说真话。
小青妈妈说:“你要在人间说自己是狐狸精,他们只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小青不解。
“神经病!”妈妈说。
“另一种呢?”
“碉堡了!”
狐小青叹息,她好几百年没去人间了,但事到临头,谁也帮不了你,不得不亲自去人间走一遭。
所有狐狸精想成仙,都要承受一次大难。
而这次大难必须找一个很普通的人来帮忙,才躲得过去。死党小倩在学校里解释说:那个人越蠢越好,最好是蠢得跟变形课先生一样肥嘟嘟的,连雷电都穿不透他内心的蒙昧。
狐狸精十有八九都躲得过去,但也有些自以为是的倒霉蛋被雷电打成焦炭。这样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过了这天火劫,三千年后再过心火劫。
再过三千年……
狐小青不想那么多,她早就准备好了要去人间。
因这拖拉,就从明末拖了四百年直到现在。
狐小青也不是不知道人间发生的那些事。她常看书,爱胡思乱想,知道人间的事情不外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外是:血流成河、天翻地覆。
总之,如你无病无灾活到一万年,就是狐姥姥那样子:浑身上下全是白色的,一脸平淡。不激动不恼火,看什么都是自然而然。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现在地球污染严重,谁知道一万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那时就没有什么原野了,也许狐狸精全都搬进城市,住进公寓了。也许,那时人们返祖了,又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开始掘地为穴住在洞里了。
狐小青乘地铁一号线出发,买票,过安检,人挤人的挺麻烦,但她都很有耐心。在地铁上看人挤人挺有趣,她也很有耐心,并让身体散发高档香水味。一路上,狐小青看见大多数人都表情冷漠,看着手上屏幕。有大叔一直躲躲闪闪地瞟她。狐小青读了一下他的心,知道他很龌龊,于是他在下车时被袋子绊了一下,又被地铁门夹了一下。
这样,他心里的龌龊全都搅成了臭烘烘的一团。
一
那是秋天午后,一片叶子从枝头脱落,飘过半空,越过人头,在风中滑行。
狐小青看着这片优雅叶子在滑行,心跳有些加速了。连一片叶子都枯得这样好,这样色泽黄润,好像并非因秋而落,而是悄悄溜去远方旅行。
她暗暗叹道:“叶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叶子没什么不对的,秋天也没什么不对的。叶子和秋天都很对,不对的是狐小青。狐小青忘了自己不是凡人,她眼睛如利箭一样尖锐,能看清空中那片叶子的叶脉。
来人间头一遭,狐小青就看见这片叶子,不免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多少有些夸张。
狐小青想起姥姥那张毛茸茸的白脸。
狐姥姥很智慧。她那种年纪,再不显得智慧一点就对不住万年修行了。这片叶子自然也在狐姥姥预言之中。狐姥姥关心过头,狐小青嫌她啰唆,似乎不预言叶子啊花草啊就不像狐仙,不预言狐小青就会错过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狐小青低调出行,不做作不夸张,平平常常地来到人间。
狐小青安慰狐姥姥说,姥姥您放心,我乘地铁,沿人行道一路走过去,不随便吃地摊食品,不跟陌生人乱说话,然后趁乱混进人群中……这总该行了吧?
狐小青心里暗笑:难道人贩子还能把我拐跑了不成?
狐姥姥知道她想什么。狐姥姥脸上白毛很飘摇,她对未发生的事情看得很清楚,但天机不可泄露,她塞给狐小青一只锦囊。
“最危急时打开……”狐妈妈提醒说。
哎呀,长辈们无微不至到让狐小青不好意思了。几千年来她们总没完没了地操心,以为孩子出趟门就会碰到强盗,进个商场就会被骗子拐跑,跟男孩子说句话就会变成****。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智慧,哪会一转眼就堕落了呢?按岁数,狐小青也不能算小孩了。几千年来,她走过的桥比凡人走过的路多,她吃过的兔子比凡人吃过的米多,她读过人类知道的所有圣贤著作,还读过人类不知道的圣贤著作——包括改朝换代烧掉的各种书籍。狐姥姥的书洞包罗万象,连白猿从九天玄女娘娘那里盗来的天书都有藏本。这是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因为是空白的。也许大罗金仙能看得懂,可是大罗金仙哪里需要读天书呢?狐小青死党小倩号称万能,瞟一眼就说:这不就是天书嘛,就是契丹文、西夏文、回鹘文和吐蕃文的结合体,谁也不认识。狐姥姥不置可否。狐仙也不是万能的,她连西夏文都读不懂,不能跟天才小倩相比。狐小青对小倩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怪物热爱学习各种语言文字,别说凡人的一百多种语言文字,她连仙界、地界各飞禽走兽的语言也很精通。她说,凡人的语言都有一定规则,只要摸清规则,就太简单了。一个狐狸如果一连学个千把年,什么学不会?
简直是**丝奋斗箴言啊!狐小青想,可惜小倩早早就去了凡间,三百多年没她的消息啦。其实她劫数还没到,提前这么早是天生贪玩。长辈们也比较心大,那么混乱的时世,竟允许她离开仙洞去凡间历练。狐小青知道,明末她是柳如是,清末她是赛金花,民国末年她是上官云珠。反正,小倩的身份,都是多愁善感迷死人的绝色,她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平凡无趣。
现在,她又是一个特别的人物。
“真要带上锦囊吗?”狐小青看着狐妈妈,又瞥一下狐姥姥,心想这也太逊了!这是去人间,又不是虎穴狼窝!而且这是什么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间啊。以狐小青的法术对付这些凡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长辈们竟要她随身带着锦囊!被死党们知道了,岂不笑掉耳朵毛?
那些家伙比狐小青幸运多了!她们没狐姥姥这么体贴关心,没狐妈妈这么能说会道。
都是一个班的死党,小倩们早就在人间散落着了,没听说谁带了锦囊,没听说谁带了仙丹。她们一去人间就消息全无,狐小青觉得很孤单。狐小青也多少能猜到小倩这家伙在哪里鬼混。狐姥姥、狐妈妈慎重地斟酌了三百多年,终于答应让狐小青也去人间了。
小伙伴们大概嫌她太逊,正在哪个角落看她笑话呢。
狐姥姥、狐妈妈两张毛茸脸上眼神关切,让狐小青觉得这么下去没完没了很没面子。
“我第一次出门带了三个锦囊……你知道我的姥姥是上仙辈……可她放心不下我自己出门……”狐姥姥说,“青青啊你别太大意,人间有各种你不知道的凶恶,恶和尚坏道士装得肥头大耳阿弥陀佛的满脸和善满街都是。可他们真是一肚子坏水,对我们这一类又深恶痛绝,很可能会让你一不小心就露出狐狸尾巴。你道行还浅,千万别粗心大意,自己在外面跑,不像是在家里,一切事情都要小心谨慎。”
“您老那是什么时候?冰河期吧?还有剑齿狼剑齿虎剑齿象吧?那是什么动物?那种时代确实有够凶险啊。现在是太平时期,凶猛动物早就灭绝了。”狐小青嘟囔着说。
“人类才是最凶猛的动物……”狐妈妈不无操心地说。
狐小青懒得跟长辈多辩论了。从三个锦囊精简到一个锦囊,也算时代进步了。人类那些书籍、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竹书帛书纸书她读了无数。有一年犯错误关禁闭,在一个小石洞里待了一百五十几年,把那时人类所有书籍都读完了。最爱还是自由博大的《庄子》——什么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什么垂若天边之云,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这些句子真的很好玩,越读越觉得世界广大无边,飘然如空空荡荡,令狐小青神往。她打算出洞之后云游天下,看看世界上万事万物,看看人间千年到底有什么变化。
想到包里带着一只锦囊,狐小青走在路上心情分外轻松。锦囊到底是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叫锦囊了。她自己猜了几次,但没有答案觉得很无聊,也不想多费脑子了。锦囊说起来好听,说不定就是一朵松茸、一粒稗子、一颗五彩石,甚至一粒Jelly Belly。无论多么普通的东西,狐姥姥这一夸张都可以变成包打天下的锦囊。乐观地想,说不定这是一粒时间胶囊呢。要是那样就太棒了!狐小青打算回到北宋,就是那个乱七八糟、闹哄哄的汴梁大城,在正月十五的欢快中,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陪皇上、太皇太后一起与民同乐,热热闹闹看花灯,有机会跟东坡居士之类的人类天才吟诗作赋,作画写书,也不失为一类雅事。什么大辽啊契丹啊,有天才冒险家寇准丞相搞过檀渊之盟,和平万岁,国难家仇什么的,谁也不想啦。
不过,时间胶囊在仙界都是稀罕物,这种神物怎么可能落到狐小青手里呢?狐姥姥也不可能有这么大度。须知,要是躲进时间胶囊里,那就谁也找不到了。
狐小青不管这么多,她假装自己真有一粒时间胶囊,心情愉快,恨不得给死党们群发微信分享这种快乐。
地铁一号线常熟路口下,狐小青乘自动扶梯来到地面上,被劈头盖脸洒落的阳光照得心情爽悦,就这样竟然来到了人间。
狐小青爱月色,也爱阳光,这种很不像自己族类习惯的怪异爱好,让一些只爱月光的死党们直呼太“囧”了。
行道树的叶子飞舞着,在阳光中冲浪远去。
狐小青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来到预定地点襄阳公园。她穿过一排笔挺的悬铃木,一眼就看见那片叶子飘浮在阳光波浪之上,飘过无数人头顶,不偏不倚砸在颜崇辉的脑门上。随着这轻柔得有些猛烈的撞击,颜崇辉轰然倒地,眼镜跌出去好几米远,落进人群中,失去了踪影。
二
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狐小青提醒颜崇辉:“我们是在襄阳公园认识的……”
颜崇辉很疑惑:“你确定是在襄阳公园吗?”
狐小青反问:“不是在襄阳公园,难道在昆仑山?”
颜崇辉看看狐小青,对“昆仑山”这个词反复咀嚼,觉得很不科学,没什么事谁会去昆仑山相互认识呢,都海拔好几千米呢。颜崇辉是典型理工男,凡不符合科学之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在实验室证明的,他一概不相信——包括神仙和上帝在内。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狐狸精啰?”狐小青问。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狐狸精。”颜崇辉说。
狐小青微笑着看看颜崇辉,想起来昆仑山发生过很多事。如她们正在采雪莲,一头雪狼突然扑出来,小伙伴们四散逃窜,小倩吓得直接钻进雪里。诸如湛蓝的天空之类的记忆,在她脑子里飘浮。
颜崇辉记不起来在哪儿认识的狐小青了。
他跟狐小青来往密切,好像从小就认识了。这也不科学,人总有个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颜崇辉中学背过一篇课文,李白写的“绕床弄青梅”什么的,这样的典故竟然发生在他身上,这太不科学了。颜崇辉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一定是在某个时候碰见她、认识她的,可能是他那天摔了一跤,脑子受到一点损伤,一时想不起来。
狐小青说话不着边际,不合逻辑也不科学,这让颜崇辉感到问题很严重。
最可怕的是,他根本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一个女朋友。
总得发生在什么地方吧,例如公园,例如饭店。
现在,狐小青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让他感到很不安。
三
据狐小青说,两人的认识过程是这样的:那天下午在襄阳公园,颜崇辉被空中飘来的一片落叶砸晕了,失忆了。狐小青恰巧和很多人一起从地铁出来,来到事发现场,把颜崇辉从地上拽起来,挤开人群往外走。
颜崇辉当时样子狼狈。他的眼镜被踩碎了,脑门上还磕了个大鼓包,昏头昏脑像根苦瓜。狐小青拖着他几乎是两脚不着地飘离了。
他们追随着那些脱离枝头的叶子向外走去,夕阳西下,柔光洒满全身,一切都诗情画意。狐小青发现颜崇辉其貌不扬,呆头呆脑的,只好把气氛处理得浪漫些。世间万事有定,只是性情不变。狐小青知道劫数是这样的,她觉得也好。这不是演电影,这是命运。你在修炼时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劫,天雷劫是靠自己挺不过去的,无论你修为有多深,你都比不上天雷,要依靠凡人的力量。
颜崇辉就是这样一个比土豆还要平凡的凡人。
有一瞬,颜崇辉以为自己还在昏迷中,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还不错,阳光、落叶、美女,轻飘飘的,加上古怪的好心情。
狐小青见颜崇辉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想他可能每天泡面吃多了,营养不良。
“你被一片叶子砸昏了。”狐小青说。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一片叶子砸昏?请注意常识!”颜崇辉说,“可能是这样的:我那天没吃早餐,人又多又乱又低血糖。于是我突然头昏,倒在地上。”
“请注意,你是一个凡人啊……”狐小青想,差点没说你是一颗土豆了。
“会不会是不小心撞上电线杆了呢?”颜崇辉说。
“哇,这样说也可以啊!”狐小青说,“你还挺有头脑的,知道撞电线杆。”
“这是较为合理的解释。”颜崇辉说,“听你说话,总觉得云里雾里的。”
“你确实是摔倒了,也撞到了我。”狐小青说,“……我叫狐小青,你就叫我青青好了。”
颜崇辉看着狐小青,眼压升高,人影迷糊,没意识到狐小青美丽惊人。他忘记自我介绍了,一时思路有些阻塞。
“人间礼节我全都了解。你叫颜崇辉,我叫狐小青。我们熟悉之后,我叫你阿辉,你叫我青青……怎么样?”狐小青又说,“我们这就算是相互介绍,彼此熟悉了吧?”
狐小青喝着一杯香草茶,颜崇辉是从小到大都喝可乐。他们坐在汾阳路的一个咖啡吧里,却没有一个人喝咖啡,这岂非有些古怪?但想到他们俩一个是狐狸精,一个是土豆,这样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了。
颜崇辉吃惊地看着狐小青。
他有点怀疑狐小青翻过自己的包,看过自己的身份证。他甚至怀疑她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但这么个好女孩子跟自己好上了,什么损失都没有,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