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不科学,但一切都显得很合理。颜崇辉自己过日子时攒下的各种玩意儿被狐小青统统扔光后,他一时很不习惯,就像一只长期隐居在黑暗中的蟑螂来到聚光灯下。
狐小青每天傍晚六点钟定时来颜崇辉家,帮他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物件,其实都以扔掉为主,购置新货为辅,定点在小区门口收废品的小贩上来了十几趟,勤快地搬运各种旧物,很公平地给了颜崇辉五十块钱。狐小青手里有几张信用卡,她觉得刷卡是美妙的事情。一刷卡,凭空就出现那么多东西,还有搬运工殷勤地给你送上来,帮你调试好。
狐小青基本不怎么动手,她只是吩咐颜崇辉做这做那。狐小青唯一爱做的事情是给颜崇辉做饭烧菜。有一样菜每天都不缺,那就是兔肉。
颜崇辉还不知道,狐小青对兔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狐小青在慢慢改造他的生活——屋里原本就没有一件值钱东西,颜崇辉也不可惜,随狐小青处置。她这么单薄一个女子,还真能干,没几天,颜崇辉屋里积累了十年的脏乱差被她改造为干净、温馨、宜人。
颜崇辉看着这一切,颇有些感慨。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家齐特别想请芊芊出去吃饭了。
他想,芊芊又不是从来不跟别人出去吃饭。芊芊跟他出去吃过饭,跟嵇总出去吃过好多次饭,每周跟莫莫一起出去吃饭,以此类推,芊芊也应该答应跟家齐一起出去吃个饭。
但芊芊是一个理想远大的小姑娘,她一直声称必须嫁给有钱人——像江南春、李彦宏、马化腾那么有钱,人长得磕碜点倒也不要紧——用芊芊老家东北老话说,男人这种动物分两类:一类是有钱男人;一类是穷屁男人。
芊芊老家是东北黑龙江汤原县大亮子河木墩乡。她是家乡里的第三个大学生,哈师大毕业后跑到上海找工作。
芊芊高挑,大眼,皮肤黝黑,有一股子狐狸气息。她的目标是嵇总。美中不足的是,嵇总长相虽然可以媲美江南春,财力却不到人家的五十分之一。男人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此。于是,芊芊有一种红颜薄命的自怜自艾——比她矮一个头的家齐却总想约她出去吃饭。
芊芊必须嫁给有钱人,这样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干,每天打扫卫生,疯狂购物,喝喝红酒发发呆,周末请一大堆朋友到别墅里开Party。她还要养十几只名贵小猫,每天跟不同的猫玩。她要有个大院子,院子里还要挖上一口井,种上几棵樱桃树,还要从老家移植一棵珍贵的红松。价钱不是问题,国家保护树种不是问题,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她还要从老家带来各种木头,其中一种一尺长的圆形椴木用来种木耳,另一种方形榆木用来种蘑菇。她还打算在院子里挖一块地种上豆角,是家乡那种炖肉后烂如蠢驴的豆角,满屋子都是豆角和兔肉的香味。等她有自己的大别墅,她还要辟出一个花园角落,盖一个很大的兔舍,在里面养一大堆兔子。这样,她就每天都能吃上自己喜欢的兔肉了。
芊芊在哈师大读的是农林系,她的终极梦想要在城市里过上乡村般的生活。
家齐终于打消了请芊芊吃饭的念头。
颜崇辉对比了一下芊芊和狐小青,一时想到了母亲,感慨万千。
六
母亲去世后给颜崇辉留下了一间房。
那时他才毕业没两年,应聘过二十几个单位,都是被人家当廉价劳力做实习生,干半年几个月就遭到辞退了。最后,颜崇辉才来到天狼星传播有限公司,面试他的主考官就是芊芊。
主考官芊芊到公司其实也才两年。她看着憨厚的颜崇辉,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只兔子,或者就是兔子变的,从森林里来到人间学习谋生手艺。出于对兔子发自内心的好感,芊芊对颜崇辉微微一笑。
颜崇辉一直搞不懂天狼星传媒有限公司主业务是什么,也不懂公司靠什么生意赚钱。他只知道公司买下市中心这幢商务大厦最高的四层,嵇总办公室占据了最上层,倒数第二层是各分区业务经理,第三层是设计师工作室,第四层是各种跑业务的部门,营运、人力资源之类的办公室云集。颜崇辉负责给第四层的同事搞后勤服务,例如采购外设、耗材,搞点水果蔬菜零食。他这个部门叫作内部物流中心,芊芊是内部物流中心总监。根据公司里似乎是自然形成的等级制度,第四层位于最底层,所以芊芊虽然是总监,但她比第三层的家齐地位略低。这让芊芊很生气,所以,芊芊坚决不跟家齐出去吃饭。
芊芊到了天狼星,明白了什么叫作阶层——这就是说,你要一级级台阶去走,才能到上一层。你要连续走四十级台阶,才能走到第四层。董事长嵇总每天都待在他那个庞大的办公室里,两腿翘在红木办公桌上,上半身掩在二十二寸的电脑显示器后,不知道在干什么。
谁也不知道嵇总的底细,不知道他是海归还是地头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拥有如此庞大的资产。有人跟家齐说过,嵇总在四川有几个中型水电站,每年几十亿现金流,他根本不在乎这样。莫莫在财务科工作了好几年,可是她也说不清楚。也许她是敬奉职业道德,不该说的就守口如瓶。
嵇总没有一个老友,也没有一个死党,从来不出差,也很少去夜店,更没有见他单独和哪个女孩子约会,人们从来不知道老板娘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二奶三奶。嵇总每天只是躲在顶层办公室里,大概是在全盘掌控着天狼星的一切,又好像是天天在发呆。
嵇总这个办公室不能仅仅称为办公室,芊芊认为应该叫作办公场。一千多平方米的大顶层楼面,除了两百多平方米办公室加上办公室里的大浴室外,还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厨房、运动室、休闲室、游戏房、观影厅、储藏室、冰窖,整个看起来像是一个现代化的兔子洞。在这里,嵇总可以连续待上三年不出门,吃喝玩乐根本不用犯愁。里面有很多东西,自然都是芊芊亲自一件一件地挑来给他的。嵇总消耗很少,也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可是他喜欢在自己的洞穴里储存各色物品。
嵇总召见属下,一般是靠在那个看起来并不舒服的电动太空舱零重力奢华按摩椅上,用一个微型遥控器遥控电脑,假装看文件,其实在打游戏。有时候他甚至能手脚并用,并且一样灵活。
嵇总什么事情也没有,唯一要做的事是召见公司员工,让他们说说自己最近在干什么,又有什么新鲜的点子。
无论你是在干什么,随便说都不要紧。嵇总有时候会送给你一盒曲奇,有时候会送你一包巧克力,有时候会送你一条围巾,有时候会送你一只杯子。嵇总听见新鲜的点子,会快乐地笑起来,发出兔子般轻微的嘎嘎声。
嵇总说,好点子,好好干!
有一次芊芊蒙受嵇总召见。她上到四层轻轻说了一声“萝卜开门”,那扇好像是花岗岩一样的门就从中间裂开,左右两边无声地缩进去了。芊芊进去,看着嵇总似乎飘浮在椅子上,觉得很诡异。嵇总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出其不意地送给芊芊一个马克杯,上面印着芊芊的照片。看着这张照片,芊芊有点惊讶。这是她在东北汤原老家森林里靠着一棵五百年老红松时照的,下垂的右手捏着一根兔腿。
“你这是什么意思?”嵇总说,“竟然在原始森林里残害世界上最聪明、最善良的动物?”
“嵇总,对不起,那只是一个标本……”芊芊吐吐舌头说。
“邪恶的标本!”嵇总说,“不要让我看到第二次!这个杯子送给你,每天可以提醒你自己。”
芊芊拿着马克杯,心里怪怪的。她知道,嵇总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憎恨一切皮草类的制品,尤其憎恨兔毛、兔皮之类的东西。但他特别爱看美国动画《兔八哥》。嵇总说:“兔八哥是真正的兔八哥。”
她谢过嵇总后,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嵇总看着芊芊的背影,像是一名猎人正等着狐狸露出毛茸茸的尾巴。
谁也不知道嵇总具体在干什么,但他就在最高的楼层,统治者天狼星公司。
从第四层到第一层,中间隔着两层,芊芊对此有各种情绪,因为逻辑上这两层里的同事级别都比她高。芊芊是天狼星内部物流中心总监,她认为世界上的各种问题都可以用具体的数字来体现。所谓内部物流总监,其实是给公司里的几百号人负责采购快餐,以及其他一些物质福利。有时候,芊芊也能从某些销售商那里得到数额不大的一些回扣,像是包包一类的东西。
家齐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收入虽然不高但也不低,如果他哪天开发了一款全球畅销的超级游戏,那么他可能发超级大财。芊芊认为这种可能性为零。
家齐最大的问题是老家在新疆石河子。
家齐父母是支边上海知青。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青年男女激情燃烧,结伴从上海去石河子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他们坐铁皮火车两个星期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坐卡车一个星期去石河子,从石河子坐牛车两天两夜到农场。在这趟旅程中,原本欢歌笑语的知青们哑巴了,心里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熄灭了。终于到了地理面貌类似火星的农场之后,大家把行李铺盖扔在土屋铺上,家齐母亲不顾曾经的大家闺秀身份,一头扑进家齐父亲怀里,不管不顾狠狠地哭了一夜……
每次喝酒说到这里,家齐就泪光闪闪。莫莫陪着流泪,然后就没心没肺地问:“于是就有了你?”
家齐对着莫莫笑:“傻孩子,宝宝又不是哭出来的……难道你一流眼泪肚子就有了孩子?”
莫莫擂了家齐一拳,吼道:“卧槽!”
家齐想过,莫莫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女孩其实也不错的,小巧有趣,嘴唇很厚,一副牙齿煞是齐整,如果一起出去吃饭,也是赏心乐事。
家齐的父母并不是哭着哭着就结婚了,所以家齐不是他母亲哭着哭着就怀上的,这还需要一些历史事件加以催化。家齐还不是家齐时,他在天上耐心地等着跟自己有关的历史事件的发生,这样他就有机会进入母亲的子宫,在那里结成人胎,然后来到人世间吃苦受累了。
家齐的父母亲在农场拖了好多年,大家闺秀的母亲对工人新村后代的父亲一直有距离。他们一起出工,一起度过满天星斗的寂寞时期,但母亲除了那次不管不顾的痛哭,其余时间对父亲都很矜持。有一年,母亲收到上海的家信,信里,舅舅告诉她,她的母亲和父亲一起跳了黄浦江——那是上海、不,那是中国最早的一所现代真正意义的大学——圣约翰大学的高才生啊:母亲英文系,父亲法学系。他们是相拥跳江的,还用绳子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中间抱着一块大石头。
这年年底,母亲嫁给了父亲。
闹洞房那天晚上,母亲喝了太多烈酒,酒精中毒,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她一睁眼睛,看到的是父亲那张褐红色的、赔着笑的脸。在这样的艰难时世,看到这样一张熟悉的脸,母亲的心完全碎了。
在新疆十年,家齐父母曾经想尽办法、通过各种努力想返回上海,但无论是参加游行、抗议、卧轨,都失败了,当了很多年农场标兵的父亲还因为参加向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游行请愿而被劳改一年半。后来,他们死心了,留在了石河子,漫山遍野地种苹果树,结糖心苹果。他们十八岁下乡,三十二岁有了家齐——他们的人生犹如一只放了很久的苹果,浓缩成浑身的皱纹。
家齐是石河子农场老知青们嘴里传说着的骄傲。他从小天资聪明,凭自己的努力考进上海交大计算机系。那年交大计算机系在新疆只录取两个,南疆北疆各一。当他毕业时,碰上了美国金融危机,圆滚滚的地球狼烟一片,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排队能绕地球一周。
家齐就这样来到了天狼星公司,还和颜崇辉因为魔兽结为死党。因为死党而常常一起外出喝啤酒吃烧烤消夜。闲聊时发现,他们的父母竟然是邻居——颜崇辉的外公给家齐的外公开过车,颜崇辉的母亲跟家齐母亲是同班同学。
“尼玛”!这操蛋的人生!家齐拍了颜崇辉一掌,两人端起五百毫升的啤酒一饮而尽。
家齐伸手在空中牵着一条线,画来画去,画出一个很小的世界。
颜崇辉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到处转悠了一年半,这才刚找到工作,领了一年半薪水。他的薪水跟名校毕业生家齐略有些差距,但看起来没有他们所损耗的人生差距大。家齐上小学、上中学,那真是出门望北斗,回家见织女,两头都是星星,浑身也都是星星,甚至两眼冒金星。他每天连一滴水的闲工夫都没有,被麦秸垛那么高大的作业本和测试卷子包围。
颜崇辉还好,单亲的母亲每天忙得很,对他管得相对宽松。相比家齐的“鸭梨山大”,颜崇辉进了商校,母亲也很高兴。
上班第一天,颜崇辉把薪水都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存进银行里,每一笔都精心记账,打算攒着给颜崇辉结婚用。房间虽小,但地处市中心,好好装修一番,小两口过日子也是可以的。她自己打算到时候搬到郊区去,甚至到嘉兴去找个小房子住,租块地种菜,每到周末就给颜崇辉和他未来的媳妇送有机菜,看着他们小两口吃得脸上放光,她自己也会满足得眼睛放光。
可惜她没能活到见着狐小青。
颜崇辉想到母亲独自把自己拉扯大,却无福见到狐小青,不禁有些伤感。临终前,母亲捏着颜崇辉的手,宽慰地微笑着,把已达十三万之巨的定期存折交给他。母亲说,阿辉你是男人,要勇敢点,大方点,见到好小囡请她们喝咖啡,吃饭,结婚。
喝咖啡和吃饭跟结婚并无必然联系,但颜崇辉只好乱点头。
这笔钱在十年前可以贷款买一套两室,现在勉强能买一个卫生间。所以,颜崇辉继续存在银行里,也不去动它,让这笔钱在每年急剧的通胀中慢慢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