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15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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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古时候那头驴(7)

但是他又突现反常。

丁海洋被确定提名,时为初夏。按照通常做法,丁海洋将如其前任黄捷一样,先经人大常委会确定为代县长,负责县政府工作,直至来年初县人民代表大会例会再选为县长。市里考虑这一段时间过长,总是以代县长身份负责工作有所不便,因而考虑采用另一种做法,通过相关法律程序,于年中增开一次县人民代表大会,这个大会当然也需要有政府工作报告等常规内容,其核心议题却只有一项,就是选举县长。市里这个意见是对丁海洋的有力支持,免得他夜长梦多。代县长毕竟不是正经县长,代理时间过长容易有变数,特别是丁海洋几经周折,基本出局才又侥幸转回来,已经经不起更多折腾,赶紧尘埃落定为妙。

但是丁海洋却跑到市里反映,建议不要增开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代县长就代县长,没什么大问题,等明年初人大会再选不迟。

领导诧异:“为什么呢?”

“行政成本太高。”

丁海洋拿钱说事,称本县人民代表有近三百名,加上工作人员吃喝拉撒,开一次会花费少说得几十万上百万。为他一个人的任职专门花这个钱开这个会实无必要。

“这与你个人无关。”领导说。

丁海洋的意见未被采纳。因为那一次除本县外,还有另一个县有县长变动,也需要开人民代表大会选举。这种情况下必须协调一致,不能一个县开会,另一个县不开。市里从有利工作考虑,决定两县都开。

丁海洋感叹:“当初差点给撵走,现在倒变成赶驴上架。”

丁海洋千方百计为自己恢复名誉,大功告成之际却害怕了,竟想把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事情往后拖,这显然反常。他为什么呢?

驴终究未被赶上架,丁海洋在县人大常委会会议召开前夕溺水身亡,让他代理县长以及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他当县长的两项决定无果而终,事情止于无法改变之前。

5

据反映,丁海洋溺水身亡当天有一些异常迹象。我们就此做了深入了解,其相关举动多事出有因。同时亦有一些具体情况,表明丁海洋依然在考虑日后工作,与上述迹象形成矛盾。丁本人没有留下任何说明或遗嘱,也使其死因认定更显困难。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丁海洋出事当天上午,在沿山观看了高铁广场落成典礼彩排,该典礼事实上已经被取消,丁海洋心里明白,却还在那里煞有介事,把一出戏唱完。这一举动虽显反常,设身处地替丁海洋考虑,他确实非常希望有一个隆重庆典,让他这个很不容易的“现场负责人”兼即将上位的新县长得以一时风光。典礼取消了,应该容他拿彩排过把瘾,因此也算事出有因。当天上午十时许,丁海洋坐着范秋贵的奔驰车离开沿山,而后于当天傍晚在风雨亭被人发现,这段时间他在哪里?他干了些啥?有何反常表现?这无疑是解开其死亡原因的关键点。

情况其实很简单:那天中午他去了老农土菜馆,“院士团”在那里再次相聚。早先那一回,丁海洋被叫到市里谈话,通知他县长提名被取消,要求他正确对待,而后“院士团”相会老农为丁海洋排解。此刻丁海洋咸鱼翻身,他提议大家再聚老农喝两杯,让他一表感谢。丁海洋如此回报理由充分,但是时间点显然不对:如果丁海洋要让大家同贺高铁广场竣工,酒应放在落成仪式之后喝。如果丁海洋要与大家分享从芝麻到花生米的快乐,应在他真的当上之时才办,即使等不及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至少也该等人大常委会确定他代理县长之后。但是他等不及了,匆匆要在那天中午相聚老农,似乎是有意识地为自己安排一顿告别午餐。

可是还有若干矛盾表现,表明他还在考虑未来事宜。出事那天,跟随他工作的小吴从沿山回到县城后,在办公室里忙了一个下午,晚上也加班到深夜。小吴是奉丁海洋之命,为他赶做一份发言稿,准备在星期一上午人大常委会会议上用。这是惯例,人大常委会通过任职决定前,拟被任人员需要有一个述说表态性发言,这个发言做得不好往往会丢票。丁海洋命小吴为他起个初稿,要求言简意赅,切合他的具体情况,他口述了四个要点,让小吴记录下来,作为发言的大纲。按照他的要求,小吴要在星期一一早他到办公室时把稿子交给他,他要先看一看,九点整再前去人大会议室参加会议。如果丁海洋既定于周六晚从人间消失,他何必做此安排?显然说不通。

不过那天中午在老农土菜馆,丁海洋确实又表现可疑。

那天他喝了不少酒,他很少那么喝过。他们喝的是洋酒,由丁海洋自带。那酒其实是范秋贵的,放在奔驰车的后备箱里,供丁海洋使用。丁海洋使用那酒毫不手软,声称本次宴请非公款,他个人已经提前结清账目,所以尽管喝,无须担心。今天别人喝多喝少他不干涉,他自己必须得喝,以此表达对大家关心支持的感谢之情,并庆贺高铁广场顺利完工,预祝自己顺利当选。当天果然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虽然没把自己当场放倒,已经好不到哪去。

有朋友说:“丁海洋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丁海洋说:“碰上那些破事,自然大彻大悟。”

他还拿“黔驴技穷”说事,称以往解读该成语,重点总在嘲笑古时候那头驴“技穷”,碰上老虎除了叫唤,就是胡乱踢,最终把自己弄完了。现在他发觉这样理解不够完整。事实上古时候这头驴很了不起,面对老虎不惜奋力一踢,这一踢露出了驴脚,葬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叫作“一踢千古”,但是它也把自己一脚踢进成语,从此流传千古,可称之为“千古一踢”。

有人打趣:“丁海洋,你那个高铁广场是一踢千古,还是千古一踢?”

丁海洋谦虚:“咱们这些事最多让人说上一两年,哪里比得上人家那头驴。”席间,丁海洋上卫生间,有一位朋友跟着一块去,两人站成一排解手,一边畅排一边闲聊。朋友出于关心,要丁海洋悠着点,别喝得太猛。丁海洋说心里高兴,忍不住就多喝了点。朋友看丁海洋的脸,指着额头问:“那是怎么啦?”

丁海洋伸手摸摸,额上的青印是早上沿山彩排现场那一跤摔成的。丁海洋告诉老友如此当众表演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回老农菜馆聚会,回到县里一跤倒地,而后省长视察时再演一回。反复出现,都出于同样的缘故,没有办法,不留神间眼睛一黑就摔。摔不是问题,当众出丑却是问题。

朋友关切:“身体有什么事吗?”

丁海洋指着自己的头:“这里有事,头痛欲裂。”

朋友大惊:“是吗!”

丁海洋告诉朋友,他的脑袋里长了个东西,情况很严重。他到北京问过医生,医生判了死刑,缓期大约半年一年吧。也可以做手术,把脑壳剧开,把里边的东西割掉。手术的最坏后果是当场报销于手术台上,一般情况是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最佳后果是哆哆嗦嗦延续几年生命,这还要看运气。医生说他的运气不好,脑子里这个东西位置长得不对,很难割干净,像他这种情况的患者往往割过一次,几个月后又长出来,还得开颅再割一次。他现场去参观一位住院病号,是第三次开脑袋,情况惨不忍睹。以他感觉,实在是生不如死,与其那样不如算了。

“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朋友叫唤。

丁海洋笑:“因为没喝啊。今天喝得差不多了。”

“得想个办法!”

丁海洋已经想过办法了,他的办法就是弄点药控制,同时封锁消息,连老婆都设法瞒住。起初感觉特别懊丧,人生一世这么过去,什么都没留下,心有不甘。所以他才反悔,留在县里不走,拼死拼活把沿山高铁广场弄起来,也算给自己立座碑,留点东西供人想念,让大家知道丁“院士”只会叫唤“运筹帷幄,高屋建瓴”,那是环境有点问题,人在场中只好如此,并不真是连一脚都不会踢。一旦不管不顾,孤注一掷,情况就不一样。黄捷忽然走人,老天爷又给他送来机会,这时候当然得抓住不放,讨官要官,恢复名誉。现在居然成事了,心里忽然很矛盾。一方面心有不甘,情不自禁想要继续干下去,回头想来又觉得玩笑好像开大了,恐怕不好继续开下去,应该严肃一点,免得到头来上边领导有意见,县财政百十万打水漂,那都是真金白银啊。

朋友正色道:“丁海洋,你不是开玩笑吧?说的不是玩笑话?”

丁海洋笑:“说的都是醉话。不算数的。”

如上回一样,当天中午的“院士”餐聚匆匆结束。上回是因为丁海洋突接电话,赶回县里处理沿山村民堵路上访,这回则是他一高兴喝多了,力不能支,被扶到老农土菜馆的客房里休息。丁海洋在那个客房里睡了五六个小时,醒来即动身离去。范秋贵的那辆奔驰车一直守在菜馆外边听候调遣。

丁海洋绕开市区,从老农土菜馆径直回县城。起初很安静,他把眼镜摘下来丢在座位边,自己缩在后排位子上继续打盹,似乎尚未完全酒醒。后来他开始用脑袋敲打车门和车座,敲得“嘭嘭”有声,越敲越响。司机听了害怕,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停车?他不吭声。车到风雨亭,他忽然起身问了一句:“风雨亭到了?”

司机说:“是。”

“停车。”

丁海洋下了车,命司机把奔驰车开回去找范老板报到,不用管他了。

司机叫:“这行吗?”

“我另外叫车来接。没事。”丁海洋说。

于是他独自留在风雨亭边。丁海洋在这里停留似乎出于心血来潮,也可能与他头部的剧烈疼痛有关,或许他是痛得受不了,要在这时略做喘息,放松一下,而后再叫车离开?他在自己地盘上叫个车确实易如反掌。风雨亭比别处也就多个亭子,该亭子并无特殊来历和背景,只是一个标志:它位于本县与市区的交界处,亭子以下地界属市区,以上地界属本县,为丁海洋的地盘。丁海洋即将成为这里的县长。

丁海洋下车那时天色还亮,从下车直到被人发现,时间有两三小时之久。这一段时间里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下河“洗澡”,没有谁知道他待在那个山间小旮旯里都干了些什么。或许如他所说,是在那里借酒“矛盾”?思忖自己是叫车来接,返回县城,准备提提衬衫继续往县长位子上走,或者因为头痛欲裂,决定不开玩笑,趁着还来得及,赶紧拜拜,别让上边领导有意见,百十万真金白银打水漂?

这时候需要有一个人帮助他拿主意。鬼使神差,这个人果然来了,却是女医生常佳。医生有时候代表天使,有时候代表死神,常医生也不例外。她开着辆丰田车经过风雨亭,远远的居然一眼认出了丁海洋的公文包、眼镜和白衬衫。

常佳从省城归来后定居于市区,与母亲和孩子一起生活。她在县医院上班,每双休日回家都是自己开车。那个星期六她值班,傍晚才驱车从县城返回市区,不料再次踏进丁海洋的故事里。常医生有个性,起初她没想理会该患者,因为她早就宣布:没有阿司匹林,没有常医生。她一踩油门跑了过去。毕竟是个好医生,跑过之后她又感觉不忍,于是把车掉头返回,停车呼唤,想把患者找回来,此刻该患者在这里晃荡,肯定有问题,让她觉得放不下。但是这一次丁海洋拒绝相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或许恰就是常医生的出场,让丁海洋格外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病人,时日无多了,一时格外头痛欲裂,加上酒精作用,他脑子里的矛盾摆轮“忽”地一下子就摆了过去?

总之那个丁海洋不复存在,有如古时候那头驴。

6

丁海洋意外死亡后,市委主要领导在第一时间责成相关部门尽快组织调查,确定其死因。相关部门按照领导要求,迅速组织力量调查取证。调查人员在初查基础上,建议采用“不幸溺水”的提法为丁海洋治丧,不涉及其是否死于自杀。这个意见被采纳,亦被网络上一些人指为“隐瞒真相”。按照领导要求,这次我们对丁海洋之死做了进一步调查,鉴于丁海洋死亡前虽有反常迹象,却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其确属自杀等因素,我们认为,原调查结论还应予以维持,丁海洋死因还宜确定为“不幸溺水”。

——摘自《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注 释

[1]. 杨少衡,1953 年生于福建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福建省文联。1979 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