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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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怀念胡适先生

梁实秋

胡先生长我十一岁,所以我从未说过“我的朋友胡适之”,我提起他的时候必称先生,晤面的时候亦必称先生。但并不完全是由于年龄的差异。

胡先生早年有一部《留学日记》,后来改名为《藏晖室日记》,内容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读书札记,以及他的评论。小部分是他私人生活,以及友朋交游的记载。我读过他的日记之后,深感自愧弗如,我在他的那个年龄,还不知道读书的重要,而且思想也尚未成熟。如果我当年也写过一部留学日记,其内容的贫乏与幼稚是可以想见的。所以,以学识的丰俭,见解的深浅而论,胡先生不只是长我十一岁,可以说长我二十一岁、三十一岁,以至四十一岁。

胡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留学日记》只是个开端,以后的日记更精采。先生住在上海极斯菲尔路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徐志摩、罗努生去看他。胡太太说:“适之现在有客,你们先到他书房去等一下。”志摩领头上楼进入他的书房。书房不大,是楼上亭子间,约三四坪,容不下我们三个人坐,于是我们就站在他的书架前面东看看西看看。志摩大叫一声:“快来看,我发现了胡大哥的日记!”书架的下层有一尺多高的一叠稿纸,新月的稿纸。(这稿纸是胡先生自己定制的,一张十行,行二十五字,边宽格大,胡先生说这样的稿纸比较经济,写错了就撕掉也不可惜。后来这样的稿纸就在新月书店公开发售,有宣纸毛边两种。我认为很合用,直到如今我仍然使用仿制的这样的稿纸。)胡先生的日记是用毛笔写的,至少我看到的这一部分是毛笔写的,他写得相当工整,他从不写行草,总是一笔一捺的规规矩矩。最令我们惊异的是,除了私人记事之外,他每天剪贴报纸,包括各种新闻在内,因此篇幅多得惊人,兼具时事资料的汇集,这是他的日记一大特色,可说是空前的。酬酢宴席之中的座客一一列举,偶尔也有我们的名字在内,努生就笑着说:“得附骥尾,亦可以不朽矣!”我们匆匆看了几页,胡先生已冲上楼来,他笑容满面的说:“你们怎可偷看我的日记?”随后他严肃的告诉我们:“我生平不治资产,这一部日记将是我留给我的儿子们惟一的遗赠,当然是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发表。”

我自偷看了胡先生的日记以后,就常常记挂,不知何年何月这部日记才得面世。胡先生回台定居,我为了洽商重印《胡适文存》到南港去看他。我就问起这么多年日记是否仍在继续写。他说并未间断,只是未能继续使用毛笔,也没有稿纸可用,所以改用洋纸本了,同时内容亦不如从前之详尽,但是每年总有一本,现已积得一箱。胡先生原拟那一箱日记就留在美国,胡太太搬运行李时误把一箱日记也带来台湾。胡先生故后,胡先生的一些朋友曾有一次会谈,对于这一箱日记很感难于处理,听说后来又运到美国,详情我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这一部日记能在妥人照料之中,将来在适当的时候全部影印出来,而没有任何窜改增删。

胡先生在学术方面有很大部分精力用在《水经注》的研究上。在北平时他曾经打开他的书橱,向我展示其中用硬纸夹夹着的稿子,凡数十夹,都是《水经注》研究。他很得意的向我指指点点;这是赵一清的说法,这是全祖望的说法,最后是他自己的说法,说得头头是道。我对《水经注》没有兴趣,更无研究,听了胡先生的话,觉得他真是用功读书肯用思想。我乘间向他提起:“先生青年写《庐山游记》,考证一个和尚的墓碑,写了八千多字,登在《新月》上,还另印成一个小册,引起常燕生先生一篇批评,他说先生近于玩物丧志,如今这样的研究《水经注》,是否值得?”胡先生说:“不然。我是提示一个治学的方法。前人著书立说,我们应该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冤枉者为之辨诬,作伪者为之揭露。我花了这么多力气,如果能为后人指示一个做学问的方法,不算是白费。”胡先生引用佛书上常用的一句话“功不唐捐”,没有功夫是白费的。我私下里想,功夫固然不算白费,但是像胡先生这样一个人,用这么多功夫,做这样的工作,对于预期可能得到的效果,是否成比例,似不无疑问,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四十九年(注: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廿七日《中央日报》副刊登了一首康华先生的诗,题目是《南港,午夜不能成寐,有怀胡适之先生》,我抄在下面:

你静悄悄地躲在南港,

不知道这几天是何模样。

莫非还在东找西翻,

为了那个一百二十岁的和尚?

听说你最近有过去处,

又在埋头搞那水经注。

为何不踏上新的征途,

尽走偏僻的老路?

自然这一切却也难怪,

这是你的兴趣所在。

何况一字一句校勘出来,

其乐也甚于掘得一堆金块。

并且你也有很多的道理,

更可举出很多的事例。

总之何足惊奇!

这便是科学的方法和精神所寄。

不过这究竟是个太空时代,

人家已经射了一个司普尼克,

希望你领着我们赶上前来,

在这一方面做几个大胆的假设!

我午夜枕上思前想后,

牵挂着南港的气候。

当心西伯利亚和隔海的寒流,

会向着我们这边渗透!

四十八年(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九日

这首诗的意思很好,写得也宛转敦厚,尤其是胡适之式的白话诗体,最能打动胡先生的心。他初不知此诗作者为谁,但是他后来想到康是健康的康,华是中华的华,他也就猜中了。他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此诗作者(后亦刊于中副):

囗菖囗菖兄:

近来才知道老兄有“康华”的笔名,所以我特别写封短信,向你道谢赠诗的厚意。我原想作一首诗答“康华”先生,等诗成了,再写信;可惜我多年不作诗了,至今还没有写成,所以先写信道谢。诗若写成,一定先寄给老兄。

你的诗猜中了!在你作诗的前几天,我“还在东找西翻,为了那个一百二十岁的和尚!”写了一篇《三勘虚云和尚年谱》的笔记,被陈汉光先生在台湾风物上发表了。原意是写给老兄转给“康华”诗人看的,现在只好把印本寄呈了。

老兄此诗写得很好,我第一天见了就剪下来粘在日记里,自记云:“康华不知是谁?这诗很明白流畅,很可读。”

我在民国十八年一月曾拟《中国科学社的社歌》,其中第三节的意思颇像大作的第三节。今将剪报一纸寄给老兄,请指正。

敬祝

新年百福

弟适之四九(注:一九六〇年)、一、四

附:《尝试》集外诗

拟中国科学社的社歌

我们不崇拜自然,

他是个刁钻古怪。

我们要捶他、煮他、

要使他听我们指派。

我们叫电气推车,

我们叫以太送信——

把自然的秘密揭开,

好叫他来服侍我们人。

我们唱天行有常,

我们唱致知穷理。

不怕他真理无穷,

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胡先生的思想好像到了晚年就停滞不进。考证《虚云和尚年谱》,研究《水经注》,自有其价值,但不是我们所期望于胡先生的领导群伦的大事业。于此我有一点解释。一个人在一生中有限的岁月里,能做的事究竟不多。真富有创造性或革命性的大事,除了领导者本身才学经验之外,还有时代环境的影响,交相激荡,乃能触机而发,震烁古今。少数人登高一呼,多数人闻风景从。胡先生领导白话文运动,倡导思想自由,宏扬人权思想,均应作如是观。所以我们对于一个曾居于领导地位的人不可期望过奢。胡先生常说“但开风气不为师”。开风气的事,一生能做几次?

胡先生的人品,比他的才学,更令人钦佩。前“总统”蒋先生在南港胡墓横题四个大字“德学俱隆”是十分恰当的。

胡先生名满天下,但是他实在并不好名。有一年胡先生和马君武、丁在君、罗努生作桂林之游,所至之处,辄为人包围。胡先生说:“他们是来看猴子!”胡先生说他实在是为名所累。

胡先生的婚姻常是许多人谈论的题目,其实这是他的私事,不干他人。他结婚的经过,在他《四十自述》里已经说得明白。他重视母命,这是伟大的孝道,他重视一个女子的毕生幸福,这是伟大的仁心。幸福的婚姻,条件很多,而且有时候不是外人所能充分理解的。没有人的婚姻是没有瑕疵的,夫妻牉合,相与容忍,这婚姻便可维持于长久。“五四”以来,社会上有很多知名之士,视糟糠如敝屣,而胡先生没有走上这条路。我们敬佩他的为人,至于许许多多琐琐碎碎的捕风捉影之谈,我们不敢轻信。

大凡真有才学的人,对于高官厚禄可以无动于衷,而对于后起才俊则无不奖爱有加。梁任公先生如此,胡先生亦如此。他住在米粮库的那段期间,每逢星期日“家庭开放”,来者不拒,经常是高朋满座,包括许多慕名而来的后生。这表示他不仅好客,而且于旧雨今雨之外还隐隐然要接纳一般后起之秀。有人喜欢写长篇大论的信给他,向他请益,果有一长可取,他必认真作答,所以现在有很多人藏有他的书札。他借频繁的通信认识了一些年轻人。

大约二十年前左右,由台湾到美国去留学进修是相当困难的事,至少签证的时候两千美元存款的保证就很难筹措。胡先生有一笔款,前后贷给一些青年助其出国,言明希望日后归还,以便继续供应他人。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这是获利最多的一种投资。你想,以有限的一点点的钱,帮个小忙,把一位有前途的青年送到国外进修,一旦所学有成,其贡献无法计量,岂不是最划得来的投资?”他这样做,没有一点私心。我且举一例。师范大学有一位理工方面的助教,学业成绩异常优秀,得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全份奖学金,就是欠缺签证保证,无法成行。理学院长陈可忠先生、校长刘白如先生对我谈起,我就建议由我们三个联名求助于胡先生。就凭我们这一封信,胡先生慨然允诺,他回信说:

可忠白如实秋三兄:

示悉。囗菖囗菖囗菖君事,理应帮忙,今寄上Cashier’s check一张,可交囗菖囗菖囗菖君保存。签证时此款即可生效。将来他到了学校,可将此款由当地银行取出,存入他自己名下,便中用他自己的支票寄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