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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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耳濡目染

林太乙

我喜欢观察大人,他们比小孩子有趣。

我常在父亲充满阳光的小书房里消磨时间,看他写字,为他磨墨或削铅笔。他书桌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如四色自动铅笔、小钉书机、橡皮筋、各种夹子、回纹针,都可以拿来玩。父亲并且教我在打字机上用不同的字母打出人像来。有客人来访,我就听他们谈论办杂志的事。徐是常客。黄嘉德、黄嘉音两兄弟是厦门人,后来合办《西风》杂志。我最记得父亲对女作家姚颖的作品佩服之至。她是在《论语》写专栏——“南京通信”的作家。父亲说,她掌握住《论语》的幽默精神,文字老到,思想清丽。他求各地通信写像“京话”,而遍国求之,独姚女士的“京话”涉笔成趣,散淡自然。耳濡目染,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写作高尚的了。

那时的文人,徘徊在中西文化之间,尤其是到过英美留学回来的人。其中有几个美男子,身穿山东绸长袍,底下是西装裤,英国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纤白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口含用象牙烟嘴托着的埃及香烟,一时讲英语,一时讲国语。邵洵美、姚克、吴经熊都属于这类潇洒出群的文人。邵洵美走起路来像老生在戏台上跨步,我们在他背后学他,有一次父亲叫妹妹学他走路给他看,但邵洵美并不欣赏。

父亲不穿西装,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说:“不知怎样,中装中服,暗中是与中国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时也从此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中文程度。满口英语,中文说得不通的人必西装,或是在外国骗得洋博士,羽毛未丰,念了三两本文学批评,到处横冲直撞,谈文学,盯女人者,亦必西装。一个人的年事渐长,素养渐深,事理渐达,心气渐平,也必断然弃其洋装,还我初服无疑。或是在社会上已经取得相当身份,事业上已经有相当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装而掩饰其不通英语及其童之气时,也必断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所有例外,除有季常癖者,也就同时数得出来。洋行职员,青年会服务员及西崽为一类,这本不足深责,因为他们不但中文不会好,并且名字就是取了约翰、保罗、彼得、杰米等,让西洋大班叫起来方便。再一类便是月薪百元的书记,未得差事的留学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华侨子弟、党部青年、寓公子侄、暴富商贾及剃头师傅等又为一类,其穿西装心理虽各有不同,总不外趋俗两字而已,如乡下妇女好镶金齿一般见识,但决说不上什么理由。在这一种俗人中,我们可以举溥仪为最明显的例子。我猜疑着,像溥仪或其妻一辈人肯定镶过金齿,虽然在照片上看不出来,你看那一对黑眼镜、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亨利’,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仪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尽可称皇称帝。到了中国关内想要复辟,就有点困难。单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还像个中国天子之称吗?”

工作之余,父亲像个囝仔头和我们玩。他教我们在门口骑脚踏车,在车后推,然后放手,大声叫我踩踏板,我摔倒了他就跑来扶我起来,说不要紧,要摔倒几次才学得好。母亲有时站在旁边看或在路边找五根草,拔下拿回家加冰糖煮,这种茶可以消炎,喝了对喉咙好。

到了星期六或星期日,父母亲常带我们去南京路,在冠生园吃午饭。我还记得那里的海鲜烩伊府面特别好吃。吃过午饭,母亲便带我们去永安公司或先施公司买东西。有一次,她在永安公司买到一罐花生酱,她高兴得不得了,看她那灿烂的笑容,我觉得很奇怪,买到一罐花生酱会使她那么起劲,失去平常严肃的面容。还有一次,她和父亲去沙丽文西饼店买到芒果冰淇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父亲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们,冰淇淋是装在圆锥形的饼卷里,那等于是个可以吃的杯子,我们迫不及待要尝尝。

吃过午饭,父亲则去逛书店。那时,小书局大批翻印一折书。他买一大堆雇黄包车载回家,很得意。他花五分钱买一本《曼殊小说集》,五毛钱买一部《饮冰室全集》,七分钱买一本铜版《孟子集注》,三分钱买一本《随园诗话》,又三分钱买一本《陶庵梦忆》,又三分钱买一本《浮生六记》,一毛六买一本《曾文正公六种》,六分钱买一本《绝妙好词》,又六分钱买一本《白香词谱》,三分六买一本《郑板桥集》,一毛八买一本《龚定盦史》,三分钱买一本《笃素堂文集》,一毛钱买一本《今古奇观》,一毛四买一本《儒林外史》,一毛六买一本《徐霞客游记》,八分钱买一本《虞初新志》,两毛钱买一部《明清十大名人尺牍》,又两毛钱买一部《近代十大名人尺牍》,七分钱买一本《苏黄尺牍》,三分钱买一本《李笠翁曲话》,七分钱买一本《桃花扇》,两毛半买一部《红楼梦》,四分钱买一本《莫泊桑小说集》,三分钱买一本《安徒生童话》,九分钱买一本《粉妆楼》,一毛钱买一本《孟丽君》,两毛钱买一部《经史百家杂抄》,四毛半买一部《十八家诗抄》。

“我花了三块钱买的书就够一个人自修国文两年了,如果花五块钱,岂不是有套相当完备的国文自修丛书了吗?”

我当时应该有预感,“自修”将是我受教育的座右铭。祖父年轻时挑糖果、豆仔酥在偏僻的乡下四处叫卖,是凭自修国文才能入基督教会神学院的。这给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父亲在教会学校读到大学,要等到三十岁在北大教英文时才觉悟他对中国文、史、哲各科的知识还不如他对西方同类学科了解,由而发愤自修,才有今日的造诣。

我看看那一大堆书,难免感到敬畏。他笑说,读书人每为“苦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他又说,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学问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来。他在各方面培养我们的兴趣。他集有一百张唱片,有时,他叫我们关门关灯,躺在地上静听弦乐四重奏,他说这种音乐要在黑暗里听才能充分欣赏。我却最爱听斯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百听不厌。我们也唱中国流行曲,如《妹妹,我爱你!》:

妹妹,我爱你,

我爱你的眼睛,明明亮,

好像太阳一样明亮,

小小的太阳明明亮,

妹妹,我爱你,

我的心窝里只有你,

妹妹,我爱你!

还有《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边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刘半农作歌词,赵元任作曲的。赵元任和父亲是好朋友。他们俩都是语言学家。父亲喜欢教我们拗口令,英文的如She sells sea shell son the sea shore.中文的拗口令如赵元任创作的最难的《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

嗜狮,誓食十狮,

氏时时适市视狮。

十时,适十狮适市。

是时,适施氏适市,

氏视十狮,恃矢势,

使是十狮逝世。

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

石室湿,氏室拭,

氏始试食十狮尸,

食时,始识是十狮尸,

实是十石狮尸,

试释是事!

姐姐和我都学弹钢琴,老师是一位姓郁的老小姐。她戴一顶假发,眼睛有点突出,我们在她背后叫她突目金鱼。据说有一次她坐黄包车经过白渡桥,一阵大风把她的假发吹掉了。我们听了哈哈大笑,从此我不能再专心跟她学钢琴。父亲说:“不要笑她,老小姐最可怜,现在男女谈自由恋爱,不肯让父母亲为他们做媒,所以才有老小姐。从前,不管一个女人长得怎样,都嫁得出去。”

在周末,我们也时常去看电影,我们看的电影有Doleresdel Rio演的Rio Rita,Jeanette Mac-Donald和Nelson Eddy合演的Rose-Marie,和她和Maurice Chevalier合演的Love Parade。这些歌舞剧中的歌,母亲都会唱,因为她参加过中西女塾的歌唱团,是女高音,有时歌唱团举行音乐会我们都去听。

侦探故事的电影,如MyrnaLoy和William Powell合演的Nickand Nora Charles夫妇的故事我听不懂,但是给我的印象是:一、洋女人穿低胸的晚礼服,总要男人替她拉背后的拉链。二、外国男女很喜欢亲嘴。三、外国女人生气时会掴男人的耳光。这是我没有看见中国女人做过的事。

我最喜欢看的是秀兰·邓波儿的电影。她的电影常在大光明戏院放映,里面有冷气。

我对一部叫做《小上校》的电影特别欣赏。秀兰和一个叫比尔·罗宾逊的黑人手拉手在楼梯上上下下跳踢踏舞的镜头给我印象很深。小时我夜里做梦,常梦见自己跟着她跳舞,醒来之后,察觉自己在遥远的上海,与她相隔一个大洋,何况人家是大明星,哪里有和她一起跳舞的事,不觉失望、沮丧。唯一接近这个偶像的办法是收集她的照片。每星期六,十二点放学,校外就有小贩卖电影明星的照片,胡蝶、陈燕燕、王人美、黎明晖等等的照片我都不要。我只要秀兰·邓波儿的照片。有一种是要泡在药水里,照片便会慢慢在白纸上出现。我常买这种,回家后找个饭碗,加入药水放在地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不久,秀兰的影子就像魔术般在纸上出现。有时她是穿着军装在向我行礼,有时她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白裤白鞋,微笑着向我招手。我看得眼睛发呆之后,便把照片收在一个铁皮香烟盒子里,一有机会便拿出来看看,那些照片比什么都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