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忆旧
26088900000078

第78章 丰子恺先生杂记

许钦文

今年六月号《东海》封二的漫画《种瓜得瓜》,引起了我写这篇小文的动机。一目了然,即使不署名,我也知道这是漫画大师丰子恺先生的手笔。称丰子恺先生为漫画大师实际上很不全面,因为他不但漫画特有一种风格,而且水彩画也很不错。他又擅长音乐,书法也有特色,又是出色的散文家。他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又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称他为艺术大师,也是当之无愧的。这幅《种瓜得瓜》,他是画给一位农民同志的。那位同志在做饲养员的业余,勤于自学,读了许多书,也能写文章,为人所注意了。《种瓜得瓜》,是鼓励生产的。把这样的画挂在农村里,我觉得格外有意思。丰子恺先生非常喜欢小孩子。他曾几次同我说:小孩子长大以后就像失去了这个孩子。他的早年作品《穿着爸爸的衣服》,用极平常的题材,画出来浓烈的情趣。《种瓜得瓜》通过两个小孩子来表现,使人觉得格外生动而富有趣味。

“漫画的第一件紧要事是诚实,”鲁迅先生在《漫谈“漫画”》上说,“要确切的显示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当然也可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但因发芽于诚实的心,所以那结果也不会仅是嬉皮笑脸。”丰子恺先生可以说是具备诚实的条件,而且他的漫画多半是增进人生的趣味的。

丰子恺先生是艺术大师李叔同先生的高足,而且在李叔同先生的高足中,丰子恺先生是最得意、最年轻、最聪明、最用功的一个。李叔同先生的坟在虎跑。解放以后,丰子恺先生很想给他设立一间纪念室,后因没有成功而感到遗憾。

我认识丰子恺先生是由陶元庆介绍的。那天一道到丰子恺先生的家里去,他就留我们吃饭。他是素食的,但牛奶、鸡蛋仍是吃的。他热情地招待我们,用裁纸刀把鸡蛋一个个割开来的姿态,我还记得很清楚。他是陶元庆的老师。陶元庆比我大四岁,丰子恺先生比我小一岁。他虽然比我小一岁,但已留起了大胡子,因为他自母亲死后,就不刮胡子。陶元庆很钦佩丰子恺老师,因为在绘画上得到了他的许多帮助。丰子恺先生不但各种绘画都熟悉,而且循循善诱,教授得法。这是陶元庆常常同我谈起的。可是丰子恺先生对于陶元庆照顾的周到,使我觉得好像颠倒了师生关系似的。陶元庆于一九二九年八月逝世,我们把他公葬在玉泉道旁,墓碑和“元庆园”三字都请丰子恺先生写,因为大家喜欢看他的字。

丰子恺先生珍视李叔同先生的书法,和友人在南洋印了纪念册。数量很少,他也送给了我一册。李叔同先生的书法,从早年的到晚年的,变化很大,但始终没有失去他特有的风格,实在是值得珍视的。

抗日战争前夕,国民党反动派不让我在杭州教书,失业一年,已经弄得贫病交迫。蒙郁达夫先生介绍到福建师范去教书。抗日胜利后回来,家中九年无人看管,被劫一空。一妻两子一女共卧地板,吃饭也是席地而坐,把菜碗放在门槛上,连矮脚茶几也没有一张。丰子恺先生知道后,就送来了一张饭桌和四个凳子,总算一家人上了桌面吃饭。当时我原有的熟人多已失却了联系,丰子恺先生住在西泠桥边,就常到他家里去谈谈,谈了些什么,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还记得的是:他不吃鱼,只因为他的母亲没有吃鱼的习惯,所以对鱼没有好感。另外还有两句话,是他常常说的,就是“三不主义”和“不同他们争骨头吃”。他在上海教书时,曾经到宁波的学校里去兼课。沪、甬是两个省的地方,但有轮船可乘。晚上上轮船,在房舱里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到宁波,不难赶上第一节课。可是后来,他不但不再兼课,而且根本不教书了。所谓“三不主义”,不演讲和不赴宴以外,就是不教书。这在他是有道理的:教书要重理智,要以逻辑思维为主,而创作,无论文学或美术,都要重情感,是要以形象思维为主的。边教书,边创作,忽而注重理智,忽而注重情感,这在作家是一种难受的事。讲演近于教书。赴宴应酬,这在艺术家更以为是浪费时间的。丰子恺先生多才多艺,在艺术上,多方面都拿得起;生活朴素,没有薪水的收入,单靠润笔也过得去。于是毅然放下教鞭,专心于艺术的创造。

丰子恺先生的“不争骨头吃主义”,我觉得和他的“三不主义”是有相当密切的关系的。他生活朴素,作品有人要买,无须为着吃饭去同人争食。丰子恺先生虽然素食,如果因此以为他无须去同人争得猪、羊的骨头来啃,那是误会了。当时中国处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反动军阀卖国自肥,肉食之余,还剩下些骨头。他们的爪牙就群趋争吃。帝国主义者通过军阀来进行侵略,军阀是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有良心的艺术家当然是不肯去争他们吃剩的骨头的。“骨头”也有带“肥肉”的,所谓“发国难财”,狗们在争前恐后地夺取。丰子恺先生孤零零地住在西泠桥边的小房子里,经济上也是拮据的,可是每当谈到想谋些收入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说:“不去同他们争骨头吃!”

丰子恺先生喜欢小孩子,他也恋念自己幼年时候的生活。当时石塔儿头西湖疗养院的杨院长是他的同乡。有一次,我们三人一道吃饭,他俩谈到了童年时代在戏台下吃油炸臭豆腐干的情形,说是怎么香,怎么好吃。还说:这是利用一种细菌做成,也是富于营养的。他们说得很起劲,使我几乎流出口水来。

丰子恺先生勤于作画,可是常患牙齿痛,使他不能经常作画,颇以此为苦。我向他介绍了易昭雪医师,说他技术不错,我已得到了好处。丰子恺先生没有拔过牙齿,怕痛,老是犹豫不决。一天,他忽然来到我家,郑重地说:“我已写信寄给了易昭雪医师,我一定于?菖日?菖时到他那里去请他拔牙齿。信用总得守的。这样,到时候,我就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现在我这样告诉你,使你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

丰子恺先生的这种态度,不能不说是诚实的表现。他具备着漫画的第一件紧要事的“诚实”,所以他的漫画很出色。以自己的诚实,来克服怕痛的弱点,这样的修养功夫,我以为也是值得学习的。

附记:

记得曾经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鲁迅先生和丰子恺先生都翻译了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并说他们在内山书店里会见时,为了谁翻译的先出版,曾互相逊让了一番。这两位先生都翻译了《苦闷的象征》是事实,可是鲁迅先生在《关于〈苦闷的象征〉》一文里是这样说的:“我翻译的时候,听得丰子恺先生也有译本,现则闻已付印,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现在我所译的也已付印。”(《集外集拾遗》)这是一九二五年一月九日写的。当时鲁迅先生还在北京,要再过两年多才从广州转到上海定居,这才常到内山书店里去买书,也常到那里去坐坐。这时他和丰子恺先生翻译的《苦闷的象征》都早已付印出版,还要讲什么互相逊让呢?这显然不是事实。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鲁迅日记》:“黄涵秋、丰子恺、陶璇卿来。”这三位当时都是立达学园的教师。陶璇卿就是陶元庆。我知道丰子恺先生和鲁迅先生的见面,就是这一次由陶元庆介绍的。地点是在景云里鲁迅先生的家里,也并不是内山书店。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九八二年夏

(原载《东海》一九八二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