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国学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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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怎样学国学?

现在国学的内容介绍完了。最后的问题就是,我们学国学,学什么?怎样学?一个当然是学它思想内容,看看有什么可以借鉴的东西。比如我们这个单元要了解的就是传统的管理思想。在管理一个国家或地区,管人方面,我们有什么可以借鉴的东西。你要了解它的思想内容,就不能先入为主。先要搞清楚它原本讲的是什么。搞清楚了它原来的思想内容,才有下一步,才能判断这些东西是否有必要吸取。我们要批判性地继承国学,没有必要全盘继承。有些内容已经过时了,就没有必要吸取;有些甚至还会对现代生活带来负面的影响。但在批判继承以前,首先要了解它的本意是什么,先挖掘它的思想内容。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太浮躁,学者也跟着浮躁,大家一起浮躁。提倡什么国学娱乐化,或者把国学讲成像心灵鸡汤、益智读物那样的东西。这些只是你现代人的思想,不是古人本来的思想,只是套上了一个古人的外衣而已。这样就没有什么意思,当然也没有坏处,但却浪费了大家时间。我们中国人原来精神世界是很丰富的,比西方丰富得多,但中国人的精神到了我们这一代变得越来越贫乏。有时候,我在香港坐地铁觉得很可悲,三十几岁的男人在那里看卡通书。回到内地也差不多,二十几岁的人在那里打游戏机,开心得不得了。人的思想退化到这个地步。这个东方智慧民族到了我们这一代居然堕落到这个程度,真的很可悲。

当然,也不能把讲国学看成复古,以为古就不是今、今就不应古。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国学不是呆板陈旧的事物,而是活泼泼的。英国学者笠顿曾有一句名言:“你想见到新意吗?请去读旧书;你想找旧见解吧?请看新出版的。”你每次读古书,其实都会有新的启发。这些启发来自你和现实社会、现实生活的联系。当然,学点国学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过去有些人穿凿附会,刻意在古书文句找根据突发奇想。说什么墨子是印度的黑人婆罗门;《尚书》里的上帝就是耶和华;《楚辞》显示巴比伦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源头等等。沾沾自喜以显示自己的小聪明。这些都不是学国学应有的态度。学国学,应该是希望让自己明是非,具见识,有能力,成为有文化的人。

第二个我要重点讲的,学国学,还是要从学文言文的字、词、句、篇开始。现在弘扬国学的口号叫得很响,没有可能性。我们都喜欢喊口号,现在连做学问都在喊口号。其实,全中国能有几百多人,可以把国学真正传承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讲弘扬国学,谈何容易?为什么呢?载体没有了。自从废文言文以后,这个载体没有了。南老师说的一个道理,我觉得很对。他说,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是非常有智慧的。人类的口语,大概三十年就变一变。三十年前很多语汇,你现在已经看不懂了,更不要说三百年前的口头语了。例如英文,现在大部分英语语系的人都无法看得懂古英文了,要专家才能看懂。拉丁文也是一样的。经过上千年演变下来,那些古文献已经只有专家才能看得懂,一般人已经无法理解了,因为语言是随着社会生活在变化的。我们祖宗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把口语和书写语分开。口头语言就让它随着时代生活在变,但书写的时候用文言文,有相对的稳定性。因为有这个稳定性,所以在一百多年前,西学进来以前,只要有个小学程度,在私塾读过四五年书的人,读两千年前的古文献,如四书五经啊,都没有什么问题,都读得懂。乡村教师个个都可以读懂,可以讲,不用专家。平常不识字的人用的是口语,只要一识字就是读文言文,小孩子背诵的也是文言文。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废文言,提倡白话。提倡白话,原意是不错的,目的是文化普及,让更多人可以读书写字。但提倡白话文,不必要废文言啊,可以双轨制嘛。废了文言文,现在我们在中学和小学阶段加起来读的文言文,大概就二三十篇,台湾可能多一点。于是就没有文言文基础了。不要说写,读懂都很难了。

有些人不服气,说读得懂了,但让他一字一句地解释,就不懂了。因为没有真正读懂,只是好像读懂了,似是而非。我举个例子:“孟子去齐”的“去”怎么解释?有些人会说是到齐国“去”的意思,因为现代汉语中是这个意思。表面上看也解释得通。但在先秦的时候,这个“去”从来没有到什么地方去的意思,只有“离开”的意思。也就是说,孟子离开了齐国。如果你不是一字一词地去解释,而用现代的意思去套,似乎能读得通,你就觉得读懂了,其实意思已经变了。南老师讲,现在很多年轻和尚,二三十岁的小和尚说要花三年时间通读《大藏经》,要别人供养他。南老师说,他们懂文言文吗,能读得懂吗?如果连文言文都不懂,怎么读佛经?佛经很难读的,里面很多字词的意思都和现代的意思不同。你叫他们把读书笔记拿来看看,都是骗人的。一般的文言文都不识,不要说读佛经了。所以我们开这个班就是要从字、词、句、篇入手。因为开这个班的目的,不是让你们听听就算了,而是要学会读书方法,以后回去可以自己去学,自己能看得懂那些国学经典。当然如果标准更高,你要用文言文去写文章,不是说在白话文上加几个之乎者也,好像显得自己很有学问,这样就叫做文言文啦!这样像是穿西装,把纽扣从上到下全扣起来,会惹人笑话的。现在那么多国学大师,好啊,哪怕你能正确地用文言文写一篇文章,我就承认你是大师。所以文言文是国学一个基本的载体嘛!

这次开班,我给大家导读几篇文章,我想一字一句讲,这样大家以后就可以举一反三了。比如,这个字在文言文里有几种用法,那个字又有几种不同的意思。因为越是远古的时候,文字就越少,随着时代的发展,物质的丰富,生活的多样化,词汇才多起来。而在古代,很多字是可以假借的,一个字是可以有很多意思的。你读得越多,就懂了,这里面其实是有规律性的。掌握了古汉语知识,了解了这些规律,你再去读,就不难了。当然要用文言写作还需要一个过程。

第三点,读国学的书,尽量要读原典,不读后人编选注解的读本,更不要读翻成白话文的所谓“古书”。原典没有整理过,固然十分难读,但你想学到真学问,趣味就在这里。吃现成饭,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一门学问被别人写成了四平八正的教科书给你读,读起来自然是毫不费力,但别人嚼过的馒头没味道。你想不费力气,得到的也只能是二手货,不可能是精品。大家初读中国古书,用力多而结果少,但千万别因此而生退意。现在的书,组织得好,容易引起阅读兴趣。古书未经整理,一读便是一记闷棍,每每打断你的阅读兴趣。但这会逼着你披荆斩棘,寻路来走。或者走许多冤枉路,只要走路一定不会冤枉,走错了再回头,便是绝好教训。从甘苦阅历中磨炼出智慧,得苦尽甘来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有些古书还要能熟读成诵,一种是最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好文学是涵养情趣的工具。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总需领略本民族的好文学。另一种是有益身心的格言。这些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们全社会上形成共同意识。你既做这社会的一分子,总要彻底了解,才不至和共同意识产生隔阂。能熟读成诵,才会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头扎根,不知不觉会发酵,平日摸得熟,临时才用得上。

最后要谈及读书方法,我有三条经验之谈。第一条,所读之书最好分两类,一类是精读的,一类是涉猎的。因为我们一面要养成读书心细的习惯,一面要养成读书眼快的习惯。心不细则毫无所得,等于白读;眼不快则时间不够用。精读部分可以多读几遍。每次选一个角度来读。每读一遍就在一个面向上下功夫有时偏重思想内容,有时偏重文学表达,有时偏重历史知识。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苏东坡称这种读书方法为“八面受敌法”。另外一些书则只需随意涉览就好,觉得有趣,认真细看,觉得无趣,便翻翻过去。

第二条,初读古书,最好能找来没有标点过的本子,自己句读标点。这是国学入门的基本功。因为你在句读标点的过程中,自然要反复揣摩文句的意思。这样无疑就会加深了你对字词句篇的掌握,也能对其思想内容有更深的理解。当然,这里主要指那些需要精读的古书。

第三条,想向大家提议的是一边读书,一边不妨找一个题目做做。先辈每每教人不可轻言著述,因为未成熟的见解发表出来,会自误误人。这原意是不错的,但边读书边学着做研究,实际上也是鞭策学问的一种妙用。譬如,同是读一部《论语》,有人泛泛而读。有人一面读一面打主意做部《论语新编》,把《论语》中提及的相同事类合在一起,重新编排全书的次序。读过之后,两个人的印象深浅,自然不同。我年轻时读《文献通考》的《职官考》,以及二十四史的《职官志》,一面读一面写《历代官吏考课制度述论》和《历代官吏监察制度述论》。不仅所读的东西记得特别牢,而且文章也发表了。当然,大家为读书而写的论文著作,拿不拿给人看,什么时候才拿出来发表,这是你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