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普读物植物记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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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野有红柳

(Tamarix chinensis)

红柳,新疆,轮台

240年前,几千人坐着牛车从沈阳迁往西北边陲,前方的愿望是察布查尔(粮仓)。有350个孩子诞生在这两年泥泞的路上——他们大约是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兵——经年之后,当这350个孩子的后代游故宫时,叫醒了故宫门额上的满文,这种差不多业已死亡了的文字。乾隆大概一定不会想到,当他的后代子孙已化进其他民族的浩荡长河之时,他派去守疆的一支小小的部队,经历了几千里的山河翻转,在戈矛、旗帜、马匹、牛车、铁锨、犁叉的遥远边陲,守着了这些字里弯曲、它们读音里的天籁,这天籁之下的锡伯大饼、花花菜的民谣:

阿帕尔(那个)田间,犁铧上的铁片都磨掉了;

为了跟随你,小妹妹,我的鞋底都磨破了。

红柳没时间在乎这些,它们得用萌生力极强的枝条和长达几十米的根系把一切被风扬到自己身上的沙粒抓住,压到身下,并掺进自己脱落、腐烂的老枝叶中的盐分,建筑成独特的红柳“沙包”,让沙漠上奔突无着的万方流沙有一个家。这个“家”除了为人类治沙防沙,还可以像树木的年轮一样用来计年:它一年积累的厚度是1厘米,一个10米高的红柳沙包有1000年寿命,据说科学家可从这上千年的红柳沙包年层中,测出这片土地的过去并预测未来。

当然,科学能测出的永远只是一个轮廓,它不可能测出锡伯人的红柳叉把;测不出南疆馕坑里燃烧的红柳火柴般的劈啪声;测不出生活在沙漠边缘的维吾尔妇人俯身烧热的馕坑时,闻到麦子和“最好的燃料”红柳相遇时的气味和温度;测不到我面对这一切时,身在其中,又置身事外的怅然。但好在从小到大,我吃过无数馕,它也得对我的怅然负责。但也许它们穿过我的身体,并在我不知晓处经历着红柳?

耐干旱水湿及耐盐碱性极强的红柳,能吸收土壤中含有硫磺的苦咸水,蒸发水分时,却把硫磺留在了体内,所以燃烧红柳相当于点燃火柴。用“最好的燃料”打的馕因其干燥性极好,可以保存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只要有馕和水,人就可以在荒漠中生活下去,在沙漠中织丝绸之路,并站在科学的一边测红柳的沙包,甚至还能像我写下这两个字:红柳。

当我们每年栽种的治沙的沙枣树一批批死去时,却惊奇地看到,我们灌溉的沙枣林,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大片红柳。没有人知道,又名柽柳的红柳种子何时飞行到了这儿,它们干吗要代替逃兵沙枣帮我们治盐碱?但种子自有它神奇的道路,在这道路上能生长出来的都是幸存者。每一粒幸存的红柳种子都可以像二战时德国犹太哲学家本雅明那样给朋友朔勒姆写信:我们发表的每一行文字,都是对黑暗势力战斗的一次胜利。

生活在白天地表温度70℃的塔克拉玛干柽柳的种子却不会飞行,这是中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在流动沙丘上生长的红柳。也许你会怪它的种子有惰性,因为沙海浩瀚无边就取消了对远方的向往,并要求我鼓励它长出翅膀。但我并不全同意你的想法。记得有一次女友与家人生气,在家中尘土飞扬杯盘罗列中发愤说要去艰苦的地区当志愿者,她甚至在发愤中去了南非支援难民。记得当时我笑说:咱们把桌子上的灰尘擦干净再去南非怎么样?

我们在想象中对远方不负责的爱,常常缘于对近处的无能为力。我认为塔克拉玛干柽柳的种子没学其它20多种柽柳兄弟们长翅膀,大约是它对自己桌上的灰尘了然。再说它们不仅没有锡伯人的牛车,也没有向着远方发令的皇帝,干吗非得去那么远呢?它的种子完全可以长成合适在沙丘上生存的锥形嘛。

塔克拉玛干柽柳淡雅俏丽的花儿从每年5月到9月三起三落,在盐碱地、沙漠远望那红蓼般的花儿,如朝霞披落,它们让沙漠的起伏甚至是妩媚的,据说偶然还有旱獭穿梭其中呢。而在沙漠边缘的于田城它们干脆就变成了46.4公里的红柳绿篱——在那可以把人直接吹成木乃伊的风中,红柳枝条梢头“风吹西复东”的情话风可懂得?

柽柳几乎所有的别名都和柳有关:观音柳、西河柳、山川柳、三春柳。但它在植物学上却不属于柳属,而是柽柳科、柽柳属的小乔木或灌木。柽柳的老枝柔软坚韧,除了做锡伯人的叉把以外,还可编筐。嫩枝和叶可做药,据说可疏风散寒,解表止咳,升散透疹,祛风除湿,解酒,也可用作牲畜饲料。

寄生在红柳根部的大芸,学名叫管花肉苁蓉,是沙漠地区特有的名贵中药材,有“沙漠人参”之称。有补肾、壮阳、通便、强身健体等功效。听起来身价似乎要比红柳高许多。——唉,既然我没有锡伯人家的叉把田野,也不会烙锡伯大饼,甚至也不能像那些红柳还没固定的塔克拉玛干的沙子那样,在风中兀自去日本旅游……我该用什么止住我漫无边际的生涯,或者停在红柳根部寄生一下也不错?这样,借着红柳,我不仅可在塔克拉玛干的沙丘玩耍,还能跑黄河流域和沿海有盐碱地的甘肃、河北、河南、山东、湖北、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云南等省区浪游。甚至我还可以借它出国: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西行去洛杉矶的路上,渴热难耐的荒凉路上,有条绿荫带,据说那是30年前从中国新疆引种的红柳,现已是大片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