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域生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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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失落的红颜

大家一听这话都懵了,若望顺老萨满目光搜去——年深日久的洞窟右壁上,用赭红色绘有两个人面纹,戴尖顶帽;人面额顶有弧圈平行线22道,下印一对眉形纹,眉毛下画着3只活脱脱的眼睛;尖帽下方,赫然排列四个红白两色交相辉映的内外双层同心圆。

微光返照下若望眼镜斑斓变幻,他忍不住喊道:“女神血魂祭坛!”

进入洞窟当晚,伊利亚斯和叶尔兰做了同样的梦,梦见头顶悬天的3只彩绘大眼忽然眼皮眨动,瞳仁中淌出汩汩血水!洞中四处烈火熊熊,空气因焚烧的热浪而将所有图像迷离扭曲,一股湿热腥气带着清晰的咆哮声吹拂在自己面上……

伊利亚斯一激灵睁开眼,模糊中只见脸前悬着一对铜铃大小的琥珀色兽眼——那畜生呲出两寸长利齿猛一声吼,直震得风雷变色耳膜欲裂,正是白天谷中红发女王豢养的斑斓猛虎!

叶尔兰意念惊得差点灵魂出窍,伊利亚斯一时抓不到短剑,急中生智抓起昨晚盖在身上的残破貂皮氅囫囵罩住猛虎头部,翻身冲向洞口,那虎焦躁,钢硬尾骨捎带疾风横扫王子下盘,被王子一跃躲开。他只有一个念头——拼命爬上头顶危崖,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谁料他刚冲出洞口,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刚好将王子罩住。四下里捅蜂窝一般冒出十来名皮甲女武士,一齐将伊利亚斯摁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猛虎眯着眼慢悠悠踱出山洞,立即有人往它嘴里塞进根羊腿。王子这才明白:原来它只负责将猎物赶出山洞,好让别人生擒活捉自己。

他诧异的是,此时这些女武士没人再戴面罩,全都裸着脸孔,雪肤花容、黄发垂肩,脸上杀气全无。叶尔兰心念跟着一紧,因为几个女战士毫无禁忌伸手在伊利亚斯身上到处摸索是否暗藏武器,拿走他唯一一柄短剑和箭囊的时候,一个亚麻头发的女人顺便在王子男根上轻轻“骚扰”了一把,她抬头不怀好意地轻笑,脸上爬上淡淡红晕。

伊利亚斯脑中一片昏乱,被人推到女王面前——她的脸异常魅惑又充满野性,一双大眼冷凝碧绿且深邃;眉毛倔强而又挑衅地弯着;鼻子精巧挺直、菱角丰润的红唇边衬者一粒微痣。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一边轻轻搔挠猛虎下颌柔软的鬣毛,虎头陶醉地眯起眼缝,收敛一线杀机。

叶尔兰目光所及令他疑窦丛生:她们为何突然一改沙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煞气、相互间开始说笑?她们语音奇异究竟在说什么?

王子同样在琢磨女人的语言,他总觉这种语言似曾相识,但喉音繁复古怪终究听不懂。女王对部下低语吩咐完毕。独自牵着一只羊羔走进昨晚王子藏身的洞窟。叶尔兰注意到:红发女身穿殷红色刺绣金线的“比基尼”式短裙和胸衣,红发瀑布样垂至背心。她走路时背影风姿绰约,丝毫不亚于现代T台上的国际名模。

她走进洞窟,双手上举对着岩壁上方诡异的彩绘图腾一阵念诵,挥刀割破牺牲的喉管,羊血如注滴入一方石洼……

“血魂祭坛”几个字听来分外震撼。大家刚听说王子被俘生死未卜,都很担心叶尔兰意识去向。老萨满着急上路追赶王子行踪,康妮总觉这个词事关叶尔兰安全,抽空跑去问教授。若望仍兴趣盎然:

“中国考古大家王炳华曾说:新疆阿尔泰山已经发现的洞窟彩绘,主体部分是旧石器时代遗存,大约距今1万年以前。刚才我们所见富蕴县唐巴勒塔斯洞窟彩绘就是其中之一;相似的彩绘岩画在天山、昆仑山中也有,显然是同一民族留下的;无独有偶,今天西欧法国、西班牙已发现100多处洞窟彩绘,多深藏在人迹罕至的洞穴深处,画面多为赭红、黑色彩绘的远古围猎景象,与新疆阿尔泰山岩洞彩绘极其相似!”

“这些洞窟彩绘是用来杀人祭祀的神坛么?”康妮急问。

“不一定,阿尔泰山洞窟彩绘内容极为神秘,每一种图案都对应一种古老神秘的仪式,其中有女阴生殖崇拜;人兽大型围猎;抽象符号3类,多半是远古先民以巫通神、卜卦求问的原始萨满宗教道场。”

两人正说着,兰木扎布也过来插话。他手提叶尔兰从远古捎回的那柄腐朽不堪的战斧,疑惑地问:“刚才没来得及问,您看伊利亚斯敌人使用的武器,可与本案凶手有关?”

若望接过战斧细看,脸色瞬息剧变,嚷道:“我的天,杀人不眨眼的女人。快走,叶尔兰确实有危险!”

2500年前,那时的阿尔泰山峦没有现在这么年迈;这么满目萧瑟;这么支离破碎。那时候吆马的号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婉转温情。女战士的号子是从嗓门里直渺渺地挤出来,以“吁”作为生命独唱唯一的歌词。

王子不断安慰随军西行囚车里的同伴——他们是那日站在黑蒙身边的另两位独目族战士,3人对未来生死都毫无把握。越过颠簸行进的木笼框架,伊利亚斯和叶尔兰看见每个骑马女战士鞍侧都悬挂着一柄锋锐战斧。这种武器非常奇特,不同于独目人和格里芬人的空首青铜斧,而是月牙状的双刃战斧。斧刃映日折射出毛茸茸的光刺,让一段回忆在叶尔兰心头云开雾散……

传说中,这种战斧只属于一个早已沉入历史烟海、如梦如幻的民族——阿玛宗人(Amazons)。

古希腊人记载:阿玛宗人起源于小亚细亚蓬托斯(Pontus)特尔摩冬(Thermondon)幽暗难寻的峡谷和森林之中,是个谜一样的凶悍女性国度。传说阿玛宗的首都曾坐落在沿海的特弥斯库拉(今土耳其黑海沿岸的特尔密地区)。根据她们特有的神秘禁忌,男人绝不能进入阿玛宗国境,违者必遭横死!阿玛宗族自古就有两个女王代代相传,一个只负责战事,另一个负责政务,两人一同管理整个国家。大多数的阿玛宗战士都精于骑射,超群的战斗技巧成了她们赖以谋生的手段,有不少阿玛宗人甚至以雇佣兵的身份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军队中……

另一种传说认为:阿玛宗人的一支是出没在南高加索科尔卡斯(Colchis)一带的古斯基泰人(Scythian)有关她们最广为人知的故事,要算古希腊的英雄史诗:描写阿玛宗人多次与希腊发生过战争,但历史上希腊人击败她们的记录仅有3次!

第一次是神话中的希腊大力神海格力斯,屠杀了不少阿玛宗女人,最后只为夺取女王希波吕特身上那条战神阿瑞斯送给她的腰带;

第二次,是在特洛伊战争中,阿玛宗女王彭特西勒亚加入了特洛伊的军队。作为战神的女儿,她连斩摩利翁等七位希腊英雄,几乎将希腊联军的士气摧毁殆尽。但最终还是被希腊最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所杀。当英雄揭开敌人尸体的金属面罩时,就连阿喀琉斯也忍不住为美丽的彭特西勒亚的死而悲叹莫名,并抑制不住地对这位英勇美丽的女王产生了爱情!希腊军中最丑陋又多言好斗的特耳西特斯(Thersites)以此事嘲笑阿卡琉斯的多情和变态的情欲,被阿喀琉斯手刃于军中……

最后一个传说看似最接近历史真相。

它追述雅典国王忒修斯年轻时,在航海冒险生涯中曾经到达阿玛宗国境,受到阿玛宗人的热情款待。忒修斯对貌美如花的阿玛宗女王安提奥珀一见钟情,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安提奥珀丝毫也不受雅典国王的诱惑。于是忒修斯干脆采用诱拐的手段将安提奥珀骗到雅典并与之强行成亲!

阿玛宗人认为希腊人使她们蒙受奇耻大辱,就暗中准备报复。有一天,爱琴海上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阿玛宗人船队,她们登陆围城,竟然攻进雅典,还在雅典市中心扎下营盘。被幽禁的安提奥珀女王立刻同自己的侍女一起里应外合攻击希腊人,惨烈混战中女王不幸壮烈死去。希腊军队同阿玛宗部队长久对峙,互有胜负,最终不得不缔结和约。阿玛宗人这才离开雅典退回故乡。战争结束后,心有愧疚的雅典人为了悼念安提奥珀这位英勇的异族女人,还专门为她修建了一座不朽的纪念石柱。

阿玛宗人冥冥中似乎总是走在背井离乡的漫漫迁徙路上,她们永远屹立于希腊文明世界的边缘,如怒海中的一叶孤舟,在希腊不朽的史诗中劈波斩浪、时隐时现……

叶尔兰不禁错愕:史诗中刻画的阿玛宗人英勇善战但并非等同野蛮凶狠,她们恪守自己心目中的美德,决不背信弃义,显得高贵而不乏热情,威严却不失妩媚。在古代绘画和雕刻中,有许多她们在战场上为拯救战友不惜牺牲生命的场景——难道她们真是眼前这些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脑中思路像线上的长尾风筝被连成一串:杀戮——活口——俘虏——女人的戏弄……叶尔兰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想到伊利亚斯还一无所知,一股寒意渐渐浸透他灵魂深处!他忽然发现自己意念与伊利亚斯躯体融合时间越久,就越是能理解和体恤这个率性青年的思想和感情,不知不觉中,叶尔兰的心思渐渐有了偏向。他在王子心乱如麻走神之际,一刻不停地窥探周边敌人的动向,他发现一缕碧绿幽深的注视,总有意无意落在伊利亚斯身上。

那是红发女王如炬的目光,她骑在一匹高健的雪青马上。

伊利亚斯正低头思索对策,一条马鞭“啪”地轻抽在囚车木框上,鞭稍掠过王子面颊。他一愣,只见女王冷冷注视着自己,喜怒难辨。王子趁此机会还想再做一次外交努力:

“我们只是去西边做生意的商人,无意冒犯你们的领地。请您饶恕我们的无礼,我们愿与你们和平通商,互通有无!”伊利亚斯挤出笑容,他操起不太流利的斯基泰语

女王毫无表情。

“我们部落有许多来自东方的丝绸、漆器,可以献给你们做礼物!”

她嘴唇一动未动;

“当然也有黄金,可以为你们打造最精美的首饰……”

她眨了一下弯弯的睫毛,王子看出她淡淡的眼妆。

“当然,我们还出产骆驼,您知道么?骆驼……”伊利亚斯打着手势。

“你说谎的本事太拙劣了!”她眼里终于逸出一缕寒芒,一扬手,捏着刚刚从王子身上搜走的3翼青铜箭簇冷冷说道:

“商人都带这样的武器么?”她说的是纯正斯基泰语,字正腔圆。

“这……是从东方部落买来的。”王子脸一红。

“别再演戏了,尊贵的伊利亚斯王子!”女王目中英气乍现,她唇边的美人痣忽然陷进一个浅浅酒窝。

伊利亚斯惊得差点合不拢嘴——对方口中竟然吐出地道的独目族土话!王子身边同伴也面面相觑,只有叶尔兰暗中注意到凶器箭簇的去向……

“你们是有备而来,是为了找我们寻仇!你在山谷中喊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阿尔玛斯勇士们,腾格里早已召唤我们,为死去的同胞兄弟们报仇!”她说着眉毛一扬,眼中炯炯燃烧,怒道:“我生来最痛恨阴谋诡计,更讨厌背叛!你对我的部族有什么阴谋?说出来!”

伊利亚斯简直认为她奸猾无比、明知故问,不由火上心头。既然事已败露,他也干脆直言不讳:“我们有阴谋?是你派出13女骑士砍杀我部落百余兵士,还想杀我父亲!我们是来讨回公道,也希望和平解决争端。没想到刚一见面你不由分说举刀就砍,你和你的部下简直就是杀人成性的恶鬼,死后也上不了腾格里!”伊利亚斯血气上涌,攥紧的拳头隔着绑绳青筋凸现。

女王听罢皱起眉头。她由怒转惊、由惊转疑,愣了好一会,像在苦苦思索,最后叹了口气说:“我不跟你白费口舌,俘虏的命运自古不变!珍惜你剩下的日子吧……”说罢拨转马头,赶到队伍前面去了。身旁的俏丽女兵们纷纷投来轻蔑讪笑的目光,伊利亚斯扭头不再看她们。

叶尔兰暗中旁观却感觉事情不妙——刚才争吵双方都在意气用事,没有给彼此一个耐心倾听的机会。双方仇杀之谜仍未解开!他不由联想到生活在21世纪的许多人,不同族群间偶有摩擦却不知相互包容、相互倾听;导致隔阂经年久冻难以冰释,人间因此多了许多悲剧。他暗自叹息:莫非游牧子孙的血液中,凶悍暴戾之气已经流淌得太久?

凝固的山峦以永恒不变的耐心缄默不语。似在沉睡,又像是无声的吞噬,吞噬任何一种天地生灵、禽畜人兽的情感;吞噬着芸芸众生的友爱。它永远像在完成一件天赐的工作,让不幸落入它口中的生物麻木荒芜。

伊利亚斯靠在囚笼上,仰望天际那一片片沧浪白云,它们滚滚翻涌,是思乡牧人的羊毛堆;是童年喝过的牛初乳;还是未经战火焚烧的少女裙摆。他暗暗伤怀:为什么千万年来杀戮不断,唯一纯净的只有腾格里?

有一片洁白的云朵渐渐由远飞近,盘旋缭绕,如划过清澈视线的一团飞雪凌空而落……

不,那并不是一片云,而是家乡白萨满巫师驯养的那只白色猫头鹰!它盘旋啼鸣几声,徐徐落在王子一行的囚车上。女战士们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不过猫头鹰是游牧民族共同的吉祥物,因此也没人去驱赶它。

伊利亚斯隔着囚车伸手去触摸鹰头,忽然发现它伸过来的嘴里竟叨着一物。他趁人不觉急忙一把抓在手里,缩回笼中细看——那是一小卷空白羊皮。

王子眼中突然有了光彩,他想起母亲临行前对他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切不可看那羊皮手卷……”

如果跟随敌军远去,回到她们部族的领地,估计早晚难逃一死!难道是母亲早已预知我的危险,特地让猫头鹰来提醒我?想到此伊利亚斯下定了决心,他艰难伸出被绑的双手到脑后浓密发辫中一阵摸索,终于解开缠绕在辫子上的一个小包裹,他又转身背对敌人,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