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域生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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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复仇之种

“请连这女人尸体一起还给我们,反正她对你已毫无用处。”索菲娅眼里寒光闪闪,附加一个条件。

“请便,不过如果我发现你耍花招,无论你们逃多远,我一定会抓你们回来好生折磨,让你们生不如死!”黑萨满声如夜枭。

刀斧手一松绑,伊利亚斯这才如梦方醒。他发疯冲向黑萨满,却被索菲亚拦腰死死抱住:“你不是他对手,仇以后再报,先带走托米莉亚,别让这帮畜生侮辱她!”索菲娅一语点醒他,王子撕破外套踉跄跑去盖在托米莉亚身上,将她轻轻抱起来,像抱一个熟睡的婴儿。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爱已死,像剜取了珍珠的海贝被踏在足底,足够用一生去疼痛。叶尔兰也不知是心里酸楚、还是意念牵动王子的泪腺,眼前一片迷离。索菲娅扶着王子臂膀,两人举步蹒跚穿越人群、走向山野。

一直走到藏匿战马之处,伊利亚斯还浑浑噩噩。索菲娅拽住他,从草丛里取出那支青铜箭递过去:“这是托米莉亚临死前给我的,让我务必转交给你……”

伊利亚斯一见这支箭,发了失心疯一般捧头痛哭。索菲亚曾目睹他无数次出生入死,却从没见过他如此绝望。叶尔兰心痛之余很快发现情况有异,不仅旧日箭杆已被重新更换,还多了一串铭文——正是射杀乌恩凶器上那段原话——“为托米莉亚复仇”。王子终于也读到这串铭文,马上脱口惊呼:“这行字是谁刻的?”

“是托米莉亚亲手刻的。”

伊利亚斯眼带血丝盯向索菲娅,他认出正是爱人教他的鲁尼咒文,就连刻画笔迹都打着托米莉亚的印记……

“是我亲眼所见!”索菲娅毫不犹豫。叶尔兰却恍然——原来是托米莉亚提示王子为自己复仇,难道她事先已知道自己必死?杀死她的凶手和杀害乌恩的凶手会是同一个人吗?

“她还说些什么?”伊利亚斯眼神厉如鹰隼,看的索菲亚有些害怕。

“她还说……她会永远对你忠贞,还要你剖开凶手真相,不光为她,也为了草原百姓!”

“就这些?”

“千真万确!”不知为何,索菲娅感到王子眼神溢满冰冷的杀气。

“你既然见到了她,为何当时不救她?”他开始责问。

“我全力试了!可铁链实在太牢,我们没有钥匙!”她开始发抖。

“你是不是和黑巫师暗中做了什么交易?否则他怎会听你的放我们走!看样子你们很熟悉是不是?你是不是合谋和他一起害死了托米莉亚?说啊……”伊利亚斯双瞳充血瞬间变成发怒的公牛,哀痛已把他的理智压碎。他双手下意识扼住索菲娅脖颈来回摇晃,女人已经意识苍白、呼吸困难!

“不……不是……这样”她眼球几乎像死鱼一样突出来,鼻腔呼啸。

“是不是你害死了她?”伊利亚斯摇晃得几近癫狂。

“是……你……”她声音越来越弱,叶尔兰清醒看出索菲娅脸上的冤屈,他警觉草原民族血性澎湃的性格,有时过于草率,岂料冲动也会办出坏事。当下急忙动用意念,迫使伊利亚斯一阵恍惚,松手将索菲亚推倒在地。王子猛一痉挛,方才悔悟女人竟差点被自己掐死!他急忙跪下来不住道歉。

索菲娅咳嗽一阵,幽怨欲绝:“我当时努力救她,卫兵突然闯进来。只好匆忙逃回去寻你,沿途又被好几只獒犬追逐,我好不容易摆脱那些畜生回到约定地点,可你并不在!等我藏好箭,再重新返回敌营时,正好见到你将要被处死!为救你我别无选择只好现身——我舌头下藏着的东西,是从独目人营地出发时你母亲亲手交给我的,她嘱咐我:万不得已时,可以用它来和黑萨满交换你的性命!并说对方只要见到此物,她随后就会亲自拜访……”索菲娅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伊利亚斯一听是自己母亲预言,更懊悔刚才的鲁莽。他紧紧抱住索菲娅连声自责,发现她仍赤裸,浑身因委屈而剧烈抽搐。两人都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赶紧将托米莉亚遗体抱上马,朝东胡领地外远远逃去……

为防敌人生变,两人马不停蹄一连跑了3天,好在身后并无追兵。

每晚伊利亚斯都要抱紧爱人遗体才能入睡,又时常被噩梦惊醒。每次都梦见托米莉亚向他哭诉,说舍不开他……

第5日,王子的战马因劳累过度倒毙了,爱人的皮肤也变得晦暗——他明白:到了不得不入土安葬的时候。索菲娅向邻近牧人讨来一匹羊绒毯,为托米莉亚做了一张还算像样的裹尸布。伊利亚斯抱着爱人进入燕然山(外蒙杭爱山)一处人迹罕至的雪线,按独目人风俗安葬了托米莉亚。他最后一次吻她冰冷的嘴唇和额头,泪珠滚落在她脸上、寒风中骤然凝结。伊利亚斯“刷”地拔剑削落自己左耳,鲜血淋漓塞在托米莉亚胸前,喃喃道:“你应该有个像样的葬礼。等着我,我很快就来找你!”叶尔兰意念分明感到钻心疼痛!他知道这是斯基泰民族流传的最高礼遇——为所爱之人奉献自己为牺牲。

王子呆呆在墓前守了3天,几乎不吃不睡,他已游走在生命边缘。索菲娅终于打破沉默:“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潜回东胡营地,伺机亲手宰了杀害托米莉亚的凶手、还有那个黑巫师!”伊利亚斯抚摸那支刻有爱人字迹的青铜箭,咬牙切齿。

“你现在回去不仅报不了仇,只会白白搭上性命。”索菲娅几乎带着哭腔。

“我别无选择,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王子咬着牙说。

“我出发前你母亲说过:如果你要杀黑萨满现在绝不是时候,因为你不会巫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需要学习巫术,等时机成熟再报仇……”索菲亚这次说了谎,只为救他不死。

伊利亚斯愣愣听着,眼前油然一亮,脱口说:“托米丽斯……托米丽斯!她是托米莉亚的亲姐姐,也是阿玛宗人最厉害的巫师,我们去找她帮忙!”

头顶传来一声唳叫,伊利亚斯仰望云天,只见一只巨鹰宛如自己内心灰色的记忆,盘旋婉转、百转千回。他想起老人们说过:人死后灵魂就会化为鹰隼的传说,心中反复追问:“托米莉亚,那真是你么?”

空中的巨鹰时而展翅高翔;时而敛翼抛坠;时而拧身如鱼跃;时而渊渟岳峙稳若磐石。乌棕翎羽扇面排开、饱蘸了太阳的金色眩晕……

康妮眯眼看了许久,心中一时迷雾散尽——她发现自己儿时在北京动物园看到的鹰,其实并不算是“鹰”;笼中的鹰早已失了锐气、失去了理想,变得像只生病的公鸡。而真正的鹰是不可驯化的,峥嵘毕露、傲骨嶙峋,每一个姿态都在传达“不自由、毋宁死”的生存意志。不正像叶尔兰口中苦苦为幸福抗争的远古草原先民?她思绪纷飞,又想起唐朝的“诗仙”李白——传说李白生于遥远的西域“碎叶城”,或许从小就热爱过瓦蓝色的天;一线迁延的大地;波浪翻涌的草海;以及比天更高、比地更阔的草原胸襟。在他的诗歌里,才会出现农耕文明所罕见的恣意想象和浪漫情怀。也因此李白的骨子里才会有一种谁也偷不来、抹不掉、抢不走的高傲和自尊,就像大鹏展翅——这种天性其实正是来自荒野的呼唤,是人类对最高级生命返璞归真的无限渴望!

此时,康妮才真正领悟,为什么李白面对权欲沉浮的长安朝廷,会写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名句。有人见过牧人熬鹰(驯化鹰)——那是对野鹰自尊斩草除根的过程,也是对浪漫自由的无情毁灭。想到此她开始理解:看来无论古今中外,天底下从没有一片真正的伊甸乐土。她也明白:李白为什么终于走出了长安……

特别行动组其他人远没有康妮情感丰富。一月之前方军、哈那提相继遇害、都毫无破案头绪,一连串打击几乎摧垮了兰木扎布的意志!他甚至不敢向总部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盗掘黑萨满墓地的惨败,使警方不再轻举妄动。一直等到友邦派人运走哈那提遗体,众人决议:按最后一次与叶尔兰会晤时的预定计划,先谨慎退守三道海子遗迹,等待叶尔兰意念魂回返。

回程路上,康妮、若望和KaraKam被分配在一辆车上。康妮问老萨满:“您估计伊利亚斯和叶尔兰现在哪里?”

“我昨晚出神时有感应,他们应该越过了萨彦岭,正朝着西方移动。”KaraKam神目半闭。

“问题是伊利亚斯他们往西,要逃往那里?”兰木扎布不解。

“其实上次叶尔兰返回时已经说出了答案——托米丽斯女王,托米莉亚的姐姐,没错!”若望目中浮现一丝笑意,就连旁听的KaraKam也睁开了眼睛。

“托米丽斯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是公元前530年左右,游牧在中亚西部、伊朗高原以东的马萨格泰(Massagetan)部族女王。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说他们居住在东方,朝向日出的方向。在阿拉克塞斯河(Aras河注入里海)以外,和伊塞顿人相对的地方。有人认为他们实际上也属于当时的斯基泰人;马萨革泰人精于骑射步战,善使弓弩长枪。他们打仗时浑身披挂黄金打造的头箍、腰带和胸甲,最喜欢用饰有黄金的战斧。”历史迷李卫国开着车也不忘如数家珍。

“传说他们只崇拜太阳神,常用通体洁白的骏马作为献给太阳的牺牲——因为只有万物中最快的马,才能配得上诸神中最快的太阳!”若望补充道。

“重要的是,传说中没有人真正见过托米丽斯女王的脸——凡见过她脸的人,都会离奇死去!”KaraKam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么她一定是法力超群的萨满巫师?”若望马上追问。

“不仅如此,她还是最接近神的使者……”老萨满说着摇头晃脑。

前方岔路口吉普车骤然急刹,弄的车内东倒西歪,还差点撞上身后巴雅尔狂奔而来的另一辆!兰木扎布正想发作,却被窗外景象牢牢吸引:右侧公路中央突兀地立着一块牌子,大家下车一看:牌上用扭曲的蒙格利亚文写了一段话。巴雅尔骄傲地念着母语:“前方15公里山体滑坡,道路阻断,请绕行!”若忘伸手指着地上灰土严肃地问:“这些是什么?”

“很显然,是狼爪印!”兰木扎布一看便知。

“又是狼?其中会不会有诈?”李卫国已经草木皆兵了。

“我们在装甲车里,不妨事。”

“那……要不要改道?”

兰木扎布重新浏览车内的卫星定位仪,显示左右两条路都能通往目的地,只是左侧路途稍远。思索片刻后他说:“不要紧,绕路走,安全第一!”

两车改道后还算平坦,天色又临近迟暮。漫天浮云像一团团没烧透的焦灼棉絮,时而金红灿烂、时而阴蓝墨黑,乱糟糟拥堵在众人心中。李卫国渐渐松弛下来,为了尽快翻过前方一土坡,他猛踩了一脚油门……

谁知头车刚过坡顶就突然下陷,连滚带翻坠入五六米深的一处断崖……

伊利亚斯和索菲亚西行的路还算畅快,壮阔风景使王子内心暂时安静下来。叶尔兰时常想起杰出的哈萨克画家阿克托德-斯马古罗夫娃。阿克托德(Arktold)哈语意为“白色凤凰”。她画中的风景好像镜子里的密林走进现实并停留在人间——巍峨的阿尔泰山脉涣散为东方式的倦怠;盛夏里开花的绿洲和湖泊,是沙漠上一座孤零零的宫殿、刚刚揭开自己神秘的面纱;行路人融入美景时,就是对断肠人最好的慰藉。他发现每块岩石、沙粒都在呼吸,在缓慢的平静中舞蹈、颤动。

叶尔兰想:在这古老草原上一定弥漫着他童年的梦。他又想起关于托米丽丝女王的油画——画中一个魁梧的勇士抱着神奇的女王正走向毡房,托米丽斯掀开自己金色面罩的一角,眼角流露出残暴的凶光,但同时可以感到她的嘴唇已开始湿润……

日夜兼程,王子和索菲亚不断发现有斯基泰人军队整装向西开拔,盔明甲亮神色匆匆。望旗号都是阿尔斯兰王下属。两人有些心惊:“难道,西方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一个月圆之夜,在今天里海东岸大草原上,两个不速之客连夜闯入了军纪严整的马萨格泰营盘。并很快被士兵们逮住,五花大绑推进女王的金帐:

大帐里极为宽敞,簇拥着两百余个金甲武士。金碧辉煌的陈设下鸦雀无声。伊利亚斯看见一个红发披肩、脸戴纯金面具的高个子女人,正斜倚在王座上,面前的金盘子里盛着一颗滴血的人头,她嗓子里传出阵阵呜咽如雄狮低声咆哮,没人看得到她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等女王听完伊利亚斯详细的陈述后,忽然重重拍了一下雕花椅背,雷霆怒吼道:

“胆敢在我面前说谎,你们必须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