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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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每个寒夜都是煎熬 (2)

从北坡的深谷爬上猴子石主峰,不到十公里的路我用了四小时,才万分疲惫地爬到山顶洞。这是一个备受煎熬的漫长的黑夜,凛冽的寒风恨不能刮走一层地皮。没有床没有被,我在森林里日复一日都是地当床天当被,仅依靠身上穿的厚厚的绵羊皮衣,像野人一样蜷缩在草堆上过夜。冷彻骨髓的寒风像法西斯的利刃,在一刀一刀地戳杀我的肌肤。在饱受寒冷折磨的苦难中,我的身子蜷曲得又疼痛又麻木。在酷寒的低气温中,睡过去就是死亡。我唯有把一堆可怜的篝火当作救世主,用生命的极限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期盼着天明。

从远处的深谷里传来几声动物的惨叫声,那是在山崖下过夜的草食动物,因遭到了食肉目动物的偷袭,在死亡前发出的悲戚戚的绝唱。死者悲哀的吼声,对于处在地狱之门的虚弱者,总会增添些微的恐惧。为了救命的篝火彻夜不熄,不管怎样疲惫,我也要强打精神,不断往篝火里添加干枯的箭竹。

天上震耳欲聋的寒潮的怒吼声,群山间林涛的呼啸声,汇成巨大、尖利刺耳的噪音,一次次将我折磨到了死亡的边沿。这一夜,我在生死之间挣扎,算是深深地体验到了人类被冻死的痛苦。我用两只胳臂紧紧捂住因冰冷、麻木而异常难受的头部,总算坚持到凌晨6点,这才庆幸自己又死而复生。

天亮了,渐渐地亮了。我呼吸微微,心跳微微,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虽然活着,却通体冰凉,唯有坚硬的心还存有一丝余热。眼前的世界令人惊诧。昨夜还是指头粗的箭竹、灌木全被冰凌冻雪裹成了胳臂粗的疙瘩。山上的积雪厚达一米多,在高山的寒潮冰冻天气中,活下来已经比找到野人更艰难。这时,我想到了鸦子石的那个生命的驿站……在胃肠因饥饿受寒而出现的一阵阵痉挛中,我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卖火柴的女孩梦见了烤鹅一样,想到了那个由忠厚善良的侯世春老人守候着的暖融融的火笼……想到了由他在火笼的吊锅里煮着的热腾腾、香喷喷而且是火辣辣的竹鼠肉,我的心感到了些微的欣慰。想着想着,人的生存的本能,终于使我从山顶洞出发,开始一步步走向了我的生命驿站——鸭子石客栈。

经过一夜零下25度的酷寒天气的折磨,我能大难不死,真是“陷之死地而后生”。我从猴子石的山顶洞来到鸭子石客栈,真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侯世春听我说差点冻死在猴子石山顶,他让我先喝点热汤,从火笼的吊锅里舀出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竹鼠肉汤,递到我手中。碗端在颤颤的手里,汤刚刚送到唇边,几颗泪珠儿已夺眶而出。

号称华中屋脊的神农架山脉属大巴山东延的余脉,是湖北省内长江与汉水的分水岭。神农架面积3250平方公公里,境内峡谷深切,脊岭连绵,小气候极为复杂。隆冬季节,高山虽然异常寒冷,因为茂密的原始森林是野人出没的地方,我的身体得到一些恢复后,便又犹如孤魂野鬼,潜入了猴子石北坡的原始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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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书《山海经》中记载的野人狒狒图。

走进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腹地,外面精彩的物质世界已被我彻底遗忘。在与世无争的森林世界,我起初还感觉到:静,是一种享受,是对灵魂的净化;孤独,是一种自由,是对意志的磨练。随着夜幕渐渐笼罩下来,心中的诗情在渐渐淡化。在每一个凄冷而孤独的夜晚,我都要以高度的警惕提防猛兽对我的袭击。我要担心因疲惫、篝火的熄灭,或冻死于寒夜,或丧身于猛兽的肚腹。为了应付这种日复一日的紧张、惶恐的心理,在山野中,每天不等傍晚来临,我就要在自己栖身的山崖根下点燃篝火。弄些树枝、干草,像野兽一样为自己做睡窝。

在森林里,假若只凭着好奇和欲望,一直匆忙地搜寻目标,那些视觉、听觉、嗅觉不知要比人类灵敏多少倍的动物们,要么早已闻风逃窜,要么已匍匐在浓密的灌木林或岩石的背后。为了找到野人,我会经常坐在森林中的一些山崖上,对那些尚未被干扰的处女地进行静态观察。而那些发现了我的动物们,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要对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它们会半睁半闭着眼睛,在树下或山崖下、一边养神,一边窥探我的一举一动。

在森林世界,天色越接近黑夜,恐怖的氛围会变得越浓。随着头顶的天幕由浅灰色变成深灰色、很快就要使森林与天空融为黑暗的一体的时候,有一种被深山药农称为“鬼雀子”的鸟,即森林中的鹰鸮、灰林鸮、长耳鸮,往往在这时又会助纣为虐,发出惨凄凄的呼叫声:“呜——呜——呜——”

每当这时,我伴着篝火坐在山崖边,就会神经高度紧张地倾听森林中的每一丝动静。“鬼雀子”们在傍晚发出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声音的响起,就会引起林中一阵小小的骚动。如某些动物母婴之间相互发出的吆喝声;金丝猴群为了迅即回到栖息地,在树林间飞腾、跳窜弄出的一阵阵喧闹声。有时,因动物们相互提防,突然窥见了能将它们置于死地的猛兽,也会使森林的种种繁杂的声音戛然而止——使森林一下子静若止水。好像有一场生死劫难的恶战,顷刻间就要爆发开来。这时,人又会感到:在远离人类文明的深山中——静,对人是一种酷刑;孤独,与死亡已经联姻。

在我山南筲箕淌沟谷的一个洞穴时,多次碰到狼的光顾。我不得不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不断燃起篝火,时而朝它们吼叫几声,驱赶围在洞外嗷嗷叫着、闪动着幽蓝色眼睛的豺狼们。在森林中,为了克服对人的精神造成巨大摧残的孤独,我只有时常情不自禁地对着森林里的大树或者鸟儿,或者成群的金丝猴自言自语地说:“伙计们,好好地给我作伴吧!祝福我早点找到野人吧。”

隆冬季节的原始森林,到处是一派银装素裹、玉树琼枝的景象。那浓密的树衣、古铜色的苔藓、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飞禽走兽,使我感到这里虽然远离人类的文明,却也是一个精彩的世界。只要我的身影、呼吸、脚步完全与原始森林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就经常能在遮天蔽日的林海深处,不断发现那些身着保护色——令人难以分辨的花面狸、金猫、云豹、毛冠鹿、羚羊,以及那些匍匐在地,用龇牙咧嘴的表情虎视眈眈地窥探着我的金钱豹、豺狼、黑熊们的身影。我会发现,这些天生多疑、不乏狡诈的野兽们,不管是食肉的还是食草的,此时都会龇牙咧嘴地面对我。

野人出没地之一的反湾梁高山地貌。

森林中千奇百怪的景象迷惑着我。高山刺骨的寒风和夜晚零下20多度的低温,不断摧残着我的健康。我潜入在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秘境中,在白雪皑皑的林海雪原里,不时有一堆堆血淋淋的尸骨闯入我的眼帘。当偶尔看见树上挂着一张羚羊或者野猪的皮,联想到雪地上的杂乱的人型动物的大脚印,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些血淋淋的尸骨和兽皮,原来都是被野人们饱餐后,留在森林中的残羹剩饭。想到不久前,野人们还在森林中捕食过猎物,这使我增添了一些找到野人的信心。

随着一片阴影在眼前闪现,抬头看天,天上有一只足以叼走山羊的白腹山雕在我的头顶盘旋。大嘴乌鸦只要嗅到哪里有倒毙的动物的腐尸,便会迅即呼唤来几十只上百只的同类——聚集到森林的上空欢呼,“哇、哇、哇、哇……”它们发出的令人心颤肉麻的剧烈的噪声,很快把我虚弱的心脏折磨得更加虚弱。面对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野人线索,任凭我怎样不甘心停止追踪的脚步,我的身体仍在森林中一天也难以坚持下去了。在茫茫的林海中,看见成群的乌鸦在天空中围着我狂叫,想着自己一旦倒下,就成了各种猛兽和猛禽的美餐,我的心中不寒而栗。

白天,人在运动中不觉冷。晚上住在只能遮风挡雪的山崖根栖身却寒冷难当。日复一日的露宿山野,在没有帐篷和睡袋的情况下,夜晚刺骨的寒气冻得人瑟瑟颤抖,彻夜难眠。白天的劳累和夜晚的寒冷,都要散发人的热能,而缺乏营养使人只能依靠燃烧自身的脂肪维持生命。脂肪燃烧尽,又开始燃烧蛋白质,这样很快便使我骨瘦如柴、虚弱到了极点,当我在一条陡峭的山谷里,第三次找到野人的踪迹后,看见野人的足迹消失在一道山崖上,我感到体力不支,这才望崖兴叹停住脚步。

长期吃干粮不但引起上火,还要损耗身体中的水分。不能及时补充自然水,喝雪水越喝越上火。加上严重缺乏维生素,使我的嘴唇炸裂得不断流血。在一个叫观音岩的地方,因患感冒发高烧,我只得在药农们夏季采药时住过的一个山崖根下,一连昏睡两天。在看不见同类,看不见阳光,只能看见死亡阴影的凄厉的寒风中,我一边不停地奋力做深呼吸,一边不断地咬合牙齿、搅动舌头、吞咽口水,一边按摩冰凉的手心劳宫穴和脚心的涌泉穴。经过两夜两天的自救,我总算脱离危险,这才一步步挣扎着,又爬上了猴子石主峰,第三次朝着我的生命的驿站鸭子石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