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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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环境戏剧人 (3)

“我是她成长的见证人。我和她父亲是好朋友。1977年,她父亲就死了。那一年她才七岁。我就经常地开始扮演她父亲的角色了。她十四岁那一年第一次进入我的绘画,这时候她开始越来越美了。然后,她十七岁那年,那年我们突破了两代人的情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眼睛似乎潮湿了,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亮光。我点了点头。“我是第一个把她变成女人的男人。男人是让一个女人成长起来的好学校。两年以后,她去上了戏剧学院,离开了上海。我想,我想后来她想疏远我。但1988年我在美国成名之后,来到北京见了她一面。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是一个女人了。她告诉我她对我的感情十分复杂。去年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她的变化已令我十分吃惊。然后有一天夜晚,她拿走了我以她为主题的三幅画,悄然离开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想她是恨我的。她总是希望我给她补偿,对吗?”

“不知道。”我冷冷地说,“您去哪儿?”

“名人广场。我在那里买了房子。要搭车吗?”他说。

“不,我去坐地铁。”我说,“谢谢。”我打开了车门。这时他忽然送给我一张巨大的手写体名片,像半个信封那么大,我是拿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一张名片。“如果你见她,请她给我打电话。我想让她到美国上大学。费用我全出,如果她想读电影学硕士的话。告诉她我想她。对了,忘了问您……”

“胡克。”我说,“我叫胡克。”

“胡克,如果你也喜欢她,那就让她变成一个好姑娘。她谁也不嫁,可这不是办法。再见吧。”他忧伤地发动着汽车,又向我摆了摆手。汽车向二环路口方向驶去,消失在保利大厦下的阴影里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我想,我必须要干点什么才能重新获得勇气。我拦住了一个人对他说:

“要打架吗?我要揍死你!”

“不,我是一个胆小鬼。”那个穿风衣的人耸了耸肩,闪开了道路说。

我笑了起来,笑声在冷风中旋即被碰碎,飘入了夜空。我突然想起来这么晚已经没有地铁了,就向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我并不觉得我十分开心,但我漠然地笑了。我为什么要笑?

我和我的伙伴们又回到了我们的母校。几年前我们从这里离开,现在我们又回来了。我们不太爱怀旧,但一看到那幢爬满了爬山虎的、诞生了无数个明星的宿舍楼我们都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们在戏剧学院的“黑匣子”剧场演出了《马拉萨德》。在这出戏中,主角是那个关在监狱里的色情作家萨德,而他则在监狱里排练着写法国大革命主将马拉生平的《马拉之死》。这部戏的一部分演员扮演看“萨德”排练《马拉之死》的法官、看守长和狱卒们。我扮演看守长,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乔可扮演的萨德在一个大铁笼子里表演《马拉之死》。在这部戏中之戏里,我既是局外人也是局内之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我忽然对萨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情色作家要是活着他会对我的环境戏剧怎么看?也许他会赖在有那么多漂亮女孩的戏剧学院里哪里也不去的。这天晚上我们演出完毕,回到宿舍楼里,我忽然看见宿舍楼门前的操场上有一辆三轮车。

深夜,我和马加带着绳子和滑轮从宿舍楼中溜了出来。我打算把这辆三轮车用滑车吊到高高的篮球架上去。我们干得很顺利,在黑暗中那辆被我们吊在半空的三轮车像某种海生动物——比如章鱼一样无奈地慢慢旋转。我们就感到非常快乐。在这个充满了艺术疯子的校园里我没法不干充满戏剧含义的事。我想明天一大早一定会有很多俊男倩女们从楼里出来大吃一惊。他们还会把它放下来吗?

我们还演出了由卡夫卡的小说《地洞》改编的一出环境戏剧。就在我们的校园里,我们搭起了台子,做了一个很大的“洞穴”,然后所有的观众都围坐在“洞穴”一圈边上向下看。施伯格扮演了一个由人变成的大甲虫在“洞穴”里痛苦地蠕动,自言自语,直到最后。他的自言自语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叫,那种现代人被异化的场景深深地打动了从“洞穴”的周围向下看的家伙们。我知道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回到校园,作一次凭吊,然后我们就将出发远行。我打算要在全国很多地方表演我们的环境戏剧。我们马上要去南京表演《谩骂观众》。我还计划去新疆和内蒙古去表演环境戏剧《大坂》和《金牧场》。因为我曾经非常喜爱张承志,可后来我发现我们这一代与他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尽管他好像被很多人看作一个圣徒,可我仍要去“大坂”和“金牧场”看看,看看那里还剩下多少能让我们这一代人捡回来的东西。我们原来就是怀疑一切的。

我相信我可以找到龙天米,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才发觉我真正地开始接近一个人。我过去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个幻影一样,或者就是戏中人,而我的寻找却贴近了她的生活本身。我想何哲伦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他原本应该做她的父亲的。他的出现使我情绪十分复杂。到了深夜我一个人踩着旱冰鞋在二环路上飞奔,我脸色十分忧伤,成了一个追逐自己影子的人。这座城市即使在夜里也不停止转动,它的楼厦仍然像荒草一样在拼命往高里长。我甚至都能听到它们拔节生长的声响。我打算给名单上的第二个人打电话。他叫段郎,是个记者。我认识这座城市的很多记者,他们的打扮介乎工人和流浪汉之间。他们吹捧名人,参加新闻发布会拿各种红包。他们本身就是平面人。有些人像一个个链条拴在城市的腰部,像嗅觉发达的狗一样盯着这座城市中随便哪一间屋子里随时扔出的骨头,然后冲过去疯抢个不停。

“你好,我是段郎。”

“我叫胡克。我是龙天米的一个朋友,她失踪了。我想你可能知道她……”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可我确信他知道她的去向。这座城市这么大,你要站在一个路口等一百年,你等的那个人都不会出现。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这个年代多么不合时宜。我又一次拨通了电话:

“我要和你聊聊,段郎先生。她好像死了。”

“那么……好吧。我晚上要去打保龄球,咱们在球场见面吧。”

“去哪里?国际饭店的保龄球?”

“不,去丽都假日饭店,那里的球道多。我已经打电话订了球道了。那里还有游泳池,我们可以一起游游泳,老兄。”

我在丽都假日饭店的保龄球室找到了段郎。这是一个面如美玉的男人。他那一头很长的头发像是流动着的某种东西,他有一种白领的风度,一种知识界的优雅与城市新贵结合的气质,与大多数记者不太一样。他脸色很白,嘴唇很薄,嘴角总是浮起一丝轻蔑的嘲笑,仿佛是面对整个世界似的。“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我换了鞋走到他身边,他不耐烦地问我。我挑了一个13磅重的蓝色球,拉开架子将球抛了出去。老天爷,我打了一个全中。

“真棒,老兄。”他赞赏似的拍了我一下,然后也将自己的球抛了出去。他的动作非常标准、优雅,胳臂的甩动有力而又从容。

“你是她什么人?情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情人。”他斜视着我,又挑了一个14磅重的黑球对我说。“她在昨天来找过我。真的,她怀孕了。”

我不能不为之而震动。这么说她还没有死,她活着,只是,只是她怀孕了。

“她想知道谁是她孩子的爸爸。我和另一个男人中的一个。哈,我否认了。”他皱起眉耸了耸肩,“不是我那会是你吗?”

我突然感到了痛苦。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在寻找她孩子的爸爸,我却在寻找她,为了和她一同主演一部环境戏剧。我看见段郎又打了一个全中。他球技不错,真的不错,可我再也无心打了。

他不再和我说话,专心地打起了他的保龄球。看上去他非常轻松,跟其他十九个球道上的球手们一样轻松。我用手托着下巴看他在打。一局空了,他成绩不错。

他用手巾擦了擦手,“我出汗了,我去游个泳,你去吗?”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出去。

“我在两年前就跟她认识了。那时候她刚刚主演了一部电视剧,我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认识她的。我见她第一面只是觉得她非常漂亮,有一种出身艺术世家的华贵的美。于是我一边发动新闻界的朋友捧她,一边真的,投入地爱上了她。那会儿我刚刚被一个女孩抛弃,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段郎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我讲,“可后来,大约半年以后我发现我们的感觉刚好相反,在我一开始对她那么认真的时候她却对我不认真,只是把我当成个朋友,可后来她真的开始喜欢我的时候我已对她失去了兴趣。但她是个疯女人。她非要纠缠着我。你可能知道,她上了那个戏之后,由于和另一个女星角逐一个大导演拍摄的要在国际上获奖的巨片失败后,她高不成低不就,干脆就息影了。你知道漂亮女人可以靠男人活着,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但我推不开她,论说我把她当情人就可以了。真是好极了。”他冷冷地笑了,顺着扶梯走下了水池。水很清,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晶莹的宝石一样的光芒。我抬头可以看见不远处大堂外走动的人们。

他开始游了起来,我在池边上走着以便和他保持一致。“她昨天是怎么见你的?”我问。

“她找到我就告诉我她怀孕了,她说那个孩子可能是我的,”他由自由泳改成了仰泳。

“但我说不是,因为我采取了安全措施——你一定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可她坚持说是我的孩子,非要把他生下来。我说,生下来就算认我当爹我也不养,我最多算个中产阶级,她满可以在手术之后嫁个有钱人过上好的生活。”他在水中将自己稳住,“好的生活。对吧?”他看着我。

“有道理。”我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后来她哭了,然后她就跑了。”

“就这些?”我问。

“对。”

“她没说她要去哪儿。她不会自杀吧?”

“她会自杀?不不,不会。你认为她会吗?你更了解她吧。但我和她却失之交臂了。我当初对她那么认真,她却有其他男人。她伤害过我。但现在不会了。”他平静地说,“她是一个真正的戏子。”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着段郎像一条白鱼一样在游泳池中遨游。他代表城市中另一种人。这种人曾经有过梦想,但现在已变得非常现实,还加上一些知识白领的玩世不恭。他可以蔑视他曾经想珍视的一切,因为他不可能再得到它们了。停了一会,他爬了上来,用浴巾擦干身体。他的身材非常健美。

“你对她怎么看,老兄?”

“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想找到她去演一出戏,但我发现我找不到她。她在镜子里消失了。”

“你好像挺爱她?原谅我说出那个俗词儿。”

“算是吧。我接触女孩不多。”我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接着找?”他开始穿衣服。

“对。”

“你想登个寻人启事,我倒可以帮忙。不过女人是一阵风,谁也抓不住。我们是为自己活着,男人有很多不幸,这笔账都应该算在女人身上对吧?我劝你歇歇手,还是多挣些钱吧。”我们一同向外走,“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她的事?”我告诉了他那个私人侦探给我的名单。

“真厉害。也许我会请私人侦探帮帮忙调查一下我现在的女友是否有其他男人。老兄,别相信爱情,我只奉劝你一句。”他悲天悯人地在大堂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笑了一下,然后他走了。给了我一张名片。

我站在那里呆了很久,然后我也离开了那里。

这不是在演戏,这肯定不是。我们从来没想到过要感动你们,因为我连自己都已经感动不了。我们难道是在演戏吗?我们来到这座南方城市,没有任何目的。我们不渴望交流,我们对你们很失望,观众们。因为你们太愚蠢,以为来看一场戏剧表演就能够从中获知一些什么,但我想你们不能够。你们和我们一样一无所获,所以,这不是在表演。我们不表现人生,我们不表现梦想,我们不表现生活的内容,我们就是你们,我们生活在一个无戏剧的戏剧时代,你们挑选我们来谩骂你们,于是今天我们就谩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