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拆宣澈自云南带来给我的礼物,因急于知道素雅的包装里放的是何物事,于是挥手让宣澈去接电话。
我在包装里发现了一条猫眼石的手链,很简单,却极精致。宣澈从前说过,他若见到漂亮的猫眼石首饰,定会买来给我,我戴在身上,便会时刻有人在望着我,时刻有人监视我是否注意自己的健康。他竟真的买来了。
我站在沙发上,欣喜地把链搭在腕上给宣澈看,宣澈微笑着把电话听筒放到我耳边,并极轻地说:“说是你的老朋友。”
我如一个得了糖果的小女孩,左手上挂了那串猫眼,手臂便攀上了宣澈的颈,不肯放开。宣澈索性不再试图避开我的私人电话,站到我对面,任由我将他宽阔的肩膀当作一枚图钉,而将自己当作一只布娃娃挂在上面。
“喂?”
“……”
“喂?”我知道我的声音都是带笑的,因为我很幸福。
“紫水,是我。”
我登时僵住。那声音,五年来不曾在我耳畔出现,然却那么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我刚一听到,便连血液都凝住了。是唐逸旻。
“能见你么?”
“你…有事么?”我终于还是说话了,声音似被榨干了汁水的果子,干涩无力。
“嗯,有事。”
“那么,可以。只是,”我勾在宣澈脖颈上的手臂用了力,“我男朋友会与我一起。”
唐逸旻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说:“当然,应该的。”
定了时间和地点,我放了电话。
“要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宣澈接过电话挂了,一双大手放在我腰间,宽宽的手掌和长长的手指就快将我的腰围满,“什么时候?”
“是唐逸旻。”我说,“你若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去。”
宣澈将我拦腰抱起,之后坐到沙发上,“我没什么可不愿意的呀,他有事找你,你就去,何必我陪同?难不成你怕他拐走你?”
“宣澈……”
宣澈在我的唇上迅速地吻了一下,“你去,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再去——如果你希望我跟他见一面的话。”
我没有继续坚持要宣澈去,因我明白,宣澈去见唐逸旻,唐逸旻即便是有事,也变做没事了。
“你就那么信任我么?”我相信宣澈很清楚我与唐逸旻之间无法说清的深刻情感,好似他见到他的初恋情人时候我的心情,我不相信宣澈会完全对此释怀。
“是的,”宣澈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就是那么信任你。紫水,”他说,“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知道你也爱我。”
我的眼微微一热,就要滚出泪的时候,宣澈捧起我的脸,“笑笑好么?”我勉强一笑。宣澈也笑,右手的食指在我的鼻翼两侧到嘴角轻柔地划出了两道线,“你笑起来的时候,这里和这里有两道很好看的痕迹,很柔和。”
从前,“柔和”这个词一直我用来形容宣澈的,我从未想过宣澈也会钟情于这个词,并且也会用它来形容我。
“紫水,”宣澈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漂亮么?因为你柔和。”走进那家咖啡厅的时候,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唐逸旻已经坐在位置上等我,一身藏蓝色的西装,同色系的一条领带,袖口露出一寸雪白的衬衫袖口。那装扮,居然与宣澈的毫无二致。
“你还是保持着早到的习惯?”我坐在唐逸旻对面,忽然发现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缘故吧。也许。
“你比从前更漂亮了。”他说。
我叫了一杯柠檬茶,“什么时候开始喝Espresso的?你不是最怕咖啡的苦么?”
“因为,后来我发现,比咖啡苦的事情很多很多。”唐逸旻笑,虽然带着一点点的苦涩,却依旧那么神采奕奕。
他没有问我宣澈为何没有同来,只说着有关或者无关的话题,直到他发现了我手上的戒指。
“你,要结婚了么?”唐逸旻从前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做事便比同龄人沉稳,如今他已是商界奇才,自是练就了一身稳重的气质,任你是多么敏锐善感,也无法听出他语调中的情感成分。
“婚期还没有定。”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场合下提到宣澈,我心中的感觉万分不真实,仿佛宣澈是一个昨夜我梦到过的人,而并不属于我的生活。这种感觉让我害怕极了,以至于拿着茶杯的手不住地颤抖。
“紫水,你没事吧?”
“你不是找我有事么?”
唐逸旻低下头,浅浅一笑,“原本以为你仍是一个人,没有想到你已经订婚。”
“和你的事情有很大关系么?”我愈发地害怕,因为我感觉宣澈在离我而去,或者说,宣澈从未出现在我的爱情里。
唐逸旻闭口不谈他找我来的目的,只说一些毫无关系的话题,而我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最后的最后,我站起身,对他说:“如果你找我来只是为了聊天,我想我们聊得已经够多了。”
唐逸旻惊异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为什么惊异,因为从前的从前,我从未对他用这般冷漠的语气讲过一句话,哪怕是我们分手和分手的以后,从未。
“紫水,你变了。变得有棱角,不如从前那样柔和。”
我原本欲离开,只“柔和”这一个词便让我留了下来。我在那瞬间知道了宣澈与唐逸旻的共同与不同——他们都觉得我柔和,而一个是曾经,一个是现在。
我知道,那是因为,只有我爱着的人,才能见到我的柔和。
逸旻,我是那么的幸运,因为我能够遇到宣澈;逸旻,我是那么的幸运,因为我能够不再爱你。
“你,找我来,定是有事的吧?”我重新坐下,已经可以直视唐逸旻的眼。
“嗯。”
“那么,说吧。”
“只是想告诉你,我从头至尾,从未停止过爱你;只是想问你,现在或者将来,你还是否有可能与我携手。”唐逸旻深深呼出一口长气,仿佛卸了沉重的负担,无论后果如何,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
“不。”我连一秒钟也没有考虑,便给了我曾经爱到快要付出生命的男人一个答案。
“你真的不再爱我了,是么?”他哀怨地望着我,让我心酸,却再不疼爱。
“因为你再也看不到我的柔和。”我说。
我望着对面坐着的男子,又说:“逸旻,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子,那么,不要破坏这种感觉吧,去给你的妻幸福,她很爱你。无论当初你以何种理由娶她为妻,你都许下了诺言,一个男子汉,不该否认自己的诺言。”
我再不说话,却也不提要离开,只与唐逸旻相视而坐,我坦然,他凄然。
“你的男朋友,他不来么?”他终于提到了宣澈,却并不情愿。
“他来了。”我将左腕举起,给唐逸旻看那串猫眼,“这些,都是他爱我的眼睛。”
宣澈不嗜烟酒,这是他身上众多优点中的一个。
但他家备有一只烟灰缸,说是为客人准备,如若进了他的屋子不许客人吸烟,岂不显得他这主人万分刻薄?
然却没有人在宣澈的客厅中吸烟,我常常不明所以,直到见了他为客人备的那只烟灰缸。
“你这烟灰缸,简直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莫说你那一班懂得鉴赏的朋友,任是谁见了也不忍用烟灰污了这剔透的琉璃。”
宣澈笑而不语。
“你这主人倒真的不刻薄,可是真的狡猾。”我说,然后望着宣澈有点坏地笑。
“紫水,不如,你搬过来住吧。”宣澈有些犹豫地说,“你住那边环境实在不太好,距我又太远,不方便。”见我惊讶,他忙说:“并不是要你与我同床共枕,你睡我的卧室,我睡隔壁一间,这样好么?”
我与宣澈婚期未定,心知他一直记挂此事,想要去我的家乡拜见高堂,而我却迟迟不肯前往,现在听宣澈这样说,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其实我亦想要与宣澈朝夕相伴,因近日以来,我发觉我愈发舍不得与宣澈分开,哪怕是一日分离,也会让我觉得无法安眠。
我并没有给宣澈一个肯定的答复,只一个人回家整理东西。
房东听说我要搬走,忙问到底是何原因,是否因经济紧张而想换住处?“房租晚些交是没关系的,你尽管住。”房东太太慷慨地对我说,“还盼着你下一本小说赶快出版,我好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笑,“书到时一定给您送来,但我是要搬的。”
“为什么?”
我绯红了脸颊,“我要结婚了。”
热心的房东太太大喜过望,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道喜,“哎呀,好事好事呀,你这么好的姑娘早该成家了,谁家的小伙子这么有福气娶一个才女呀?”
我被房东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推说还要收拾东西,便转身离开。
我在这间房子里过了有两年的时间,不长,但东西很多,大都是无用的物事。整理的时候,忽然见了一只烟灰缸。
那只烟灰缸很简单,是一只玻璃做的小碗。那是从前我与初恋的男孩如胶似漆的时候为他备的。每次他到我的小屋来,我都会把这烟灰缸递给他,望着他一支一支地吸烟。初恋的男孩不能没有烟,他每次思考起事情,总要吞云吐雾一番。与我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尽量克制,因为他知道我的肺不大好。
宣澈并非烟酒不沾,他外出应酬的时候,所有的客户都知道斯斯文文的宣澈是海量。但宣澈不喜欢。独自一人或是与相熟的朋友相聚,他从不饮酒。
与我相识之后,宣澈再不吸烟,甚至不想让自己的屋子沾上一丁点烟味。所以他备了那只精巧无比的烟灰缸,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对朋友说:“我女朋友沾不得烟味,每次她一闻到烟味就会没完没了地咳嗽,我这人惧内。”说完他笑,他的朋友也就明明白白,在我面前尽可能地不吸烟。
我无声地把那只玻璃烟灰缸放进了纸箱子,连同那些我不准备带走的东西一起,放在了门口。
宣澈叫了一辆车和一班平时熟稔的朋友,将我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搬上了车。房东太太急急跑下楼来,见了宣澈,连呼“一表人才”,还说:“怪不得我们紫水要出嫁了,原来是碰上这么一个英俊少年,嗯嗯,天生一对啊!”
宣澈呵呵地笑,脸红得像个孩子,“都三十多了,还什么‘英俊少年’啊!我来来回回在这幢楼进出了几千次,您真的从未见过我?”
“没有没有,真是奇怪啊!”房东太太见我要走,拉着我的手有些伤感地说:“有空就回来看看啊。”我心里觉得她像是一位嫁女儿的妈妈,一时间想起母亲,也心酸起来。
与宣澈回家,他早把房间收拾停当,自己搬进了隔壁小房间,把他原来睡的卧室让给了我。
其实,我与宣澈就快结婚了,与他共处一室也无可非议。许是宣澈怕我多心吧。
“宣澈,你的那只挂钟呢?”我记得他原本有一只别致的挂钟的,就在床对面的墙上,如今却换了一只,只两根指针的那种。
宣澈为难地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你喜欢那只钟,可那钟晚上太吵,你睡眠本来不好,我就帮你换了一个。”
宣澈那只钟确实别致得很,只是“滴答滴答”的声音太过明显,白天车水马龙的时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宣澈换了一只没有秒针的钟给我,我把耳朵凑上去,才能隐约听到轻轻的“滴答”声。
我心下一阵难以名状的温暖,转过身去,问宣澈:“那么,你的烟灰缸呢?”
宣澈笑,“现在你来了,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他们说,我未婚妻在家,你们不能吸烟,她的身体坏了你们哪个负得起责任?”
我把脸埋在宣澈宽厚的肩膀上,淌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宣澈,亲爱的,很快,紫水便是你一生一世的妻。宣澈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名叫陶然,我与宣澈在一个月之前参加了他的婚礼,并且在婚礼上认识了新娘苏晓寒。